第三部分 不如一起歸去 47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六點二十八分

馬克以緩慢的步伐,走在迪耶普的休閑碼頭上。火車站距離柏磊區不到一公里。一條面目可憎的中國龍在天上張牙舞爪,就在他的正上方,彷彿這個妖怪劃破層層的雲,刻意來這裡嘲笑他,使既有的混亂氣氛更加混亂。

馬克加快腳步。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和祖母好好談一談。他無法不一直想著那份DNA報告的結果。麗莉和他竟擁有相似的基因!然而,他所相信的、內心最深處所感覺到的,都與這份報告結果相反。比起他心中最深切的感受,這單薄的一張紙、這號稱科學的偽專業,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

麗莉不是他妹妹!

迪耶普港口裡那些樸實的小遊艇安分地背對著大海。在他和港口的正前方,露台廣場上人潮絡繹不絕。風箏節的會場里,處處可見人大吃淡菜配薯條,盛況絲毫不會輸給西北部海岸的慶典。馬克即將來到聯結柏磊小島和市區的運渡橋前,他放慢了腳步。他下火車時,薇娜仍蜷縮在車廂座椅上。他只把那張鑒定中心的檢驗報告書撿起來,收進口袋裡。薇娜無動於衷,繼續維持胎兒般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各餐廳門口前的聒噪等待隊伍越排越長。馬克視若無睹,努力壓抑心中躥起的無聲怒火。

不!

麗莉不是他妹妹!

爵爺一定是弄錯了,他弄混了,提供給化驗室的血液樣本是錯誤的。不然就是他說謊。不然就是柯瑪蒂故弄玄虛,故意給他們看一份假報告,一份假得離譜的報告!不然就是沒人說謊,但麗蘿仍可能不是柯家的骨肉。她也許是被領養的。她的生父也許不是柯亞歷。大家對她在土耳其出生時的情形一無所知。連爵爺在他的札記里也承認,剛開始調查的那幾個月,他自己也懷疑過。譬如那個藍眼睛的腳踏船出租行老闆……

他過了橋,經過位於右手邊的煙酒小鋪,然後踏進伯修爾街。他越來越不常回迪耶普來,頂多一個月一次,尤其是麗莉和他一起去巴黎念書以後,他就更少回來了。他家就在他面前了,和這條路上其他十五棟房子模樣相似,是一棟以紅磚和燧石砌成的房子。院子完全被橘色和紅色的雪鐵龍H款廂型車所佔滿,彷彿這院子是以車身的尺寸特別量身打造的。馬克注意到車子的前側和後側都生鏽了,車門凹凸不平,還有一道道的黑色刮痕。哪怕只是挪出院子一下,這車子有多久沒移動了?如今,再也沒有人嚷嚷著要在這麼迷你的院子里玩耍了。

馬克按了門鈴。妮可立即開門。他祖母溫暖又飽滿的身軀令他感動不已。她緊緊擁抱他許久。如果是平常的時候,被抱住這麼久,他一定很不自在。但今天不會。他們祖孫兩人心裡都清楚。妮可終於放開他。

「你還好嗎,馬克?」

「還好……」

馬克連語氣都懶得裝了。他的目光打量著家裡的小客廳。他每回來一次,它似乎就更小一些,也似乎更暗一些。Hartmann Milonga鋼琴依然夾在沙發和電視之間,只是積了一層灰塵。琴鍵上堆了一疊紙張、賬單、傳單、報紙、折頁。這些東西沒別的地方可塞,既然現在鋼琴不用了,堆在這裡又如何?

餐具已就緒:兩個盤子、兩條素麻色餐巾,還有一瓶家常蘋果酒。馬克就座。妮可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的短短五米範圍內來來回回地忙碌著。她端來兩份比目魚片,是地道迪耶普的做法,用奶油醬汁佐淡菜和鮮蝦。妮可不但廚藝精湛,也擅長讓談話氣氛熱鬧起來,知道如何打開話匣子:馬克的課業、迪耶普港口的未來展望、準備發送的倡導傳單、她肺的老毛病、家裡漏水的屋檐(「馬克,你有空的時候能不能幫忙看一下……」)。她一人的活力和熱情足足有兩人份,就像許多老奶奶一樣,每次為了能和親人說上幾分鐘話,中間總要熬過好幾個星期的漫長沉默。馬克的回答多半只有單音節。他的目光在屋內打轉,最後總會回到相同的地方,亦即鋼琴的上方。在那疊紙張中,馬克發現有個藍色信封,和柯瑪蒂在玫園交給他,後來又被薇娜偷看的那個藍色信封一模一樣。那是爵爺送的毒糖果。所以妮可把這信封在她記憶的秘密抽屜里收藏了三年,現在又把它翻找了出來……

誰會是第一個開口的人?

妮可正聊著說有位不太熟的鄰居住院了,癌症末期。馬克躲進自己的思緒里。所以這麼說來,他祖母三年前就知道真相了。她握有證據。生還的是米莉,她這些年來所撫養的,確實是她的孫女。妮可大獲全勝。她之所以把淺色藍寶石戒指送給麗莉,想必只是為了可憐柯瑪蒂,就像妮可在街上遇到乞丐,總是會給個銅板……

柯家的下場竟淪落到和乞丐沒兩樣,還能輪到他祖母來施捨,令他心中五味雜陳。迪耶普火車站裡,薇娜蜷縮在車廂座位上的景象,依然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妮可端來飯後乳酪。她一如往常,不吃甜點,卻自豪地在馬克的盤子里放了個莎蘭波泡芙。一個噁心的綠色巧克力甜點!馬克大約十二歲起再也受不了這種東西,但從來不敢向祖母明說。它是最便宜的一種糕點……他乖乖咀嚼著泡芙。妮可又繼續講傳單、鎮政府和商港的事。馬克已無心聆聽。他的目光移向壁爐上方相框里,望著那張他父母帕斯和黛芬的合照。他們穿著婚紗,在綿綿細雨中,站在聖母教堂前。從馬克有記憶以來,這個相框一直放在這個位置,掛在這同一根釘子上。變了調的幸福。

妮可端來用鍋子煮的熱咖啡,然後分裝成兩杯,她喝的是無糖的。是她跨出了第一步。很小的一步。

「你最近和米莉聯絡過嗎?」

「沒有……呃,沒有直接聯絡。」

馬克猶豫了:

「我……我覺得她在醫院,或在診所之類的地方……」

妮可不禁低頭。

「別擔心,馬克,別想太多。她現在已經成年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起身收拾杯子。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妮可的話語在馬克混亂的腦袋裡翻騰。這些到底只是身為祖母所說的安慰話語,還是她另有什麼事瞞著他?

馬克站起來幫妮可的忙,一起在廚房到客廳、客廳到廚房之間來回穿梭。穿梭到第二次時,他在一張照片前愣住了。這明明是一張熟悉的老照片,收在置物架上的一個木頭相框里,擺在一副播棋棋盤和一個氣壓計檯燈之間。照片中的人物是韋皮耶和韋妮可。他們並肩在迪耶普副縣會前遊行,面前拉著一條巨大布條,上面寫著「抗議!罷工!」不難猜出他們當時的年紀,這照片是一九六八年五月的六八運動時拍攝的。妮可和皮耶還不到三十歲。他們的長子尼谷由妮可牽著手,帕斯則由皮耶背在肩膀上。他年紀五六歲,手裡緊握著一支紅色小旗。馬克凝視著齊聚在同一張照片上的祖父、父親和伯伯。他們全都逝去了,沒有留下半點回憶給他。馬克勉強裝出鎮定的口吻:

「妮可,我進房間一下,想找一找我的學校筆記。幾分鐘就好,馬上回來。」

回答他的是餐具放在桌子瓷磚上的聲音。

馬克走進他的房間,房間里收拾得井然有序。馬克一個月在這裡頂多只睡一天,妮可卻仍不辭勞苦,堅持仔細打掃。

馬克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都是爵爺那本該死的札記和所有那些歷歷在目的往事害的。塑料直笛依然放在書桌上。是他的笛子,就是麗莉借去吹高德曼、卡布列爾 或巴拉萬 的歌的那支笛子。上下鋪的床依然靠著牆壁。自從麗莉搬去妮可的房間後,上層床鋪到現在已八年沒人睡。馬克仍記得他們共度的深夜。麗莉喜歡編故事,常常越編越長。馬克躺在自己床上,聽著上方麗莉的聲音。不過有幾次,麗莉感到害怕,於是把她小小的手臂伸向他。馬克從自己床上坐起來,握著她的手,直到她放鬆下來,直到麗莉睡著。有時則相反,麗莉閱讀到很晚。燈光害得馬克睡不著,但他毫無怨言。太陽本來就明亮,總不能要求它熄滅。

麗莉絕不可能把這擁擠小房間,拿去交換柯家的大卧室,交換那一大堆禮物,交換班喬大熊或其他東西。這一點,馬克非常篤定。畢竟,蜻蜓和蝴蝶很相像,小時候需要的是個溫暖的繭。至少在蛻變之前是如此……

馬克抖了抖身子,彷彿回憶如雪花般落在他肩上。他走向衣櫃,推開衣服。衣服所剩不多。妮可把太小件的衣服都捐給了慈善機構,只留下他黃色和藍色的橄欖球衣,尺寸從「幼」「小」到「中」,不一而足……還有一件紅色和黃色的足球衣,孤零零掛在衣櫃里,背後印著「敦達·席茲」字樣,尺寸是「十二歲」。

馬克蹲下來,翻找地上紙箱里的上課筆記。他所要找的東西,在最上層:去年上歐洲法律課所做的筆記。這門課主要在於熟記一連串的日期:會員國加入歐盟的日期、條約日期、指令日期、選舉日期……所謂的法律課不過爾爾,很討厭的死背書而已。馬克一下子就找到了他要找的活頁夾,並翻到要找的那一頁。雖然他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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