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不如一起歸去 46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六點十分

馬克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無聲無息地經過那個依然戴著隨身聽耳機的少年和睡覺的大個子。大個子睡到都把自己的馬丁靴脫了丟在座椅下了。列車正行經龍格維爾蘇席伊區,最後的幾座蘋果園再度消失,變成一片玉米和油菜當道的黃色汪洋。再過不到十五分鐘就將抵達迪耶普。

馬克坐下來,一口氣喝掉半瓶多的聖沛黎洛氣泡礦泉水。他先確認毛瑟手槍依然在口袋裡,然後朝車廂那頭瞥了一眼。薇娜縮在原地,沒有動靜。馬克趕緊拿出爵爺的札記本。他決定把札記內容一口氣讀完。只剩不到五頁了。一切發生得太快。在這場地獄旋渦里,假如他不想發瘋,就必須一步一步慢慢來,儘可能保持冷靜,就算不知道這團團迷霧最終將把他引向何方也一樣。等合上札記本後,就該是時候好好思考薇娜所說過的話,和思考爵爺最終從帽子里變出了什麼新把戲,竟落得被滅口的下場。

爵輕信的札記

柯瑪蒂於一九九五年間,很乾脆地向我提出了要求:將小韋米莉的DNA,去和柯家整個家族的DNA做比對。我在鑒定中心有人脈,她也知道我和韋家變得很熟。請你換成我的立場想想。怎能拒絕呢?你明白的,實在很難晚上去韋家做客吃吃喝喝,隔天又去一五一十講給柯家聽。這樣可說是一個屁股坐兩張椅子。不過算了,別提了,反正我沮喪也好,為難也罷,你其實無所謂,而且你是對的!

假如以純技術角度而言,我絕不能帶著一個生日蛋糕登門,然後劈頭就向韋米莉,或向她祖母,索討一份血液樣本。我也承認,我的伎倆相當老套,我送了一隻有裂縫的窄口小花瓶給麗莉當作生日禮物,一不小心就會在她手中破碎。結果效果比我預期的更好。麗莉才剛用拇指和食指拿起花瓶,花瓶就破了。我假裝不明所以,連忙撿拾沾了鮮血的玻璃碎片,拿去垃圾桶丟,只不過我把一部分碎片收入了自己口袋的塑料袋裡。

根本是小孩子的把戲。神不知鬼不覺。

幾天後,我便收到化驗室的比對結果。如果我說我會內疚,你一定不相信。我說這些,只是想向你解釋,為什麼我向鑒定中心要求了兩份報告。只有一個比對化驗,卻有兩個信封。一封給柯瑪蒂,一封給韋妮可。我親手把各自的信封交到各自手中。

很公平。

因此,她們已經知道真相三年了。科學的證實!

就是這樣!我可以只說到這裡為止,說我把信封交給了兩家人,到此結束。奶奶們,再見不送了。你們自己想辦法吧!

但我沒那麼純潔善良。不,當然不是那麼一回事,我終究抗拒不了誘惑。對,這份結果,我也看了。你想嘛,都調查了十五年,卻查不到什麼具體證據。我迫不及待要看比對結果,就像個被關了十五年的犯人,一出獄便迫不及待要找妓女那樣……

這樣的比喻很貼切,果然是個神一樣的結果。

如果說比對結果令我大吃一驚,這麼說還算是委婉文雅的了。說得難聽的話,我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對,就是原本坐了兩張椅子的那個屁股。彷彿那上頭有人,可能是恐怖峰上的某位神明,繼續在和我們開大玩笑。

我想,就是這份檢驗報告,使我徹底灰心喪氣,我從此一蹶不振,無可挽回地一敗塗地。這個結果荒謬又可笑,足以讓人想把所有這些年來的調查統統丟到火堆里燒掉,然後我自己也跳進去燒死算了,因為我始終沒能揪出躲在這整件事背後的巫婆去燒。

儘管如此,一九九五年以來,我像條忠心耿耿的老警犬,依然盡忠職守。我猶如以慢動作,吃力地繼續調查。納金已經一陣子沒跟了。他花不少時間打黑工,有時也去哈斯拜大道幫愛菈賣沙威瑪。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我最後一次去恐怖峰朝聖。我這就把我的最後一塊拼圖交給你。依然令人百思不解……你往下看就知道……

所以話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去汝拉山區朝聖。我打算痛痛快快享受我最後的大餐:民宿女主人莫妮卡特製的康高優特乳酪、孔泰乳酪和葡萄甜酒。把最後的一些細節收尾一下,然後就準備縱身一躍了。這是我的朝聖之旅,汝拉就是我的露德 聖城,都是一樣的,都是盼望奇蹟出現,卻不曾如願。最後一個靈感,是夜裡在小木屋時萌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大概非要等六十二毫升的黃湯下肚,我的想像力才開始發揮吧。柯瑪蒂給了我十八年的時間進行調查,她這麼做是對的。顯然我是個慢熱型的人,而她也看出了這一點。我一早帶著一把鏟子和一個塑料大垃圾袋上恐怖峰。我像個神經病似的在小木屋旁,就在墳墓的那個位置拚命猛挖,挖了一個小時。十公斤的泥土呀!沒篩選,沒過濾,什麼都沒做。我把挖到的東西一律帶走。我把所有東西像個苦力一樣扛在肩上,就這樣徒步走了兩公里路。到了路口,自然公園的那個帥哥孟凱戈,開著吉普車載我和大袋子一起下山。隔天,我把這十公斤泥土丟進我BMW的後車廂,把車子弄得髒得要命,然後一路開到鑒定中心,把東西交給我在鑒定中心的朋友。

不用說你也知道,他沒給我好臉色看。十公斤的廢土等著要用顯微鏡檢測!想從裡面找什麼?找一個神經病自以為會出現的證據?

賴傑洛,亦即我鑒定中心的這個朋友,最近剛多了第三個孩子,還多了一筆邦度夫區小豪宅的二十年房貸要繳——看到信封袋裡的鈔票後,他並未猶豫太久。這筆錢是他身為鑒定中心公務員三個月薪水的兩倍有餘,他當初憑著博士學位才爭取到這個職位,薪水卻還不到醫生薪水的四分之一。他化驗可能得花上好一段時間,但我不管。

過了將近一個星期,他打電話給我:

「輕信?」

「嗯?」

「我按照你要求的,當了一星期的園丁。你想要知道你那堆該死的土的pH值、腐殖質成分和酸度,對吧?你打算拿它來種什麼?種蔬菜養老?」

「傑洛,廢話少說。」

「好,輕信,都是土……全都是泥土而已。」

他在「全都是」之前稍微猶豫了一下。我仍心懷一絲希望。既然是「輕信」,就輕信到底吧。

「沒別的了?」

「有……但這下就真的是微乎其微的微量,不能作為判斷依據……」

「說來聽聽……」

「既然你堅持的話……泥土裡,也有一些骨頭殘跡。少之又少,少得像分子、像灰塵,幾克不到。這是很合理的,畢竟是森林裡的泥土。泥土,不過就是堆肥,是各式各樣死在地上的東西累積而成……」

我繼續追問。賴傑洛坐在這個領域的第一把交椅上,絕頂聰明,而且他手邊使用的是法國最好的設備器材。

「傑洛,是什麼東西的骨頭?」

「骨頭只有幾克而已啦,輕信。分量這麼少,科學上,根本無法判斷……」

「好……科學上。但你自己呢,你怎麼看?」

賴傑洛猶豫了:

「我的直覺嗎,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嗎?好,但我有言在先,這部分不會寫進報告里。依我的直覺嘛,我會說這些比較像人類的骨頭,比較不像動物的骨頭。」

天哪!

人類的骨頭!

這個傑洛,我非得再榨一榨不可。我感覺得出來,他有一些料還沒爆。他知道我這些年來一直在調查這個案子。

「傑洛,有辦法判斷時間嗎?」

「沒辦法……你這個東西還不到十年,朝這方面是行不通的……」

「我是指,能不能判斷骨骸主人的年齡啦,傑洛。不是指他什麼時候被埋葬的。」

傑洛沉默了許久。我感覺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應該不喜歡聽。

「輕信……這部分就真的見仁見智了,要怎麼說都行……」

「開場白就免了吧,傑洛……」

「好啦,好啦。照我的看法,這些碎人類骨頭的主人應該相當年輕……」

冰冷的汗珠順著我背後滑落。

「有多年輕?」

「這個嘛……」

「小孩子?」

「過頭了,輕信。」

我的腦袋像被老虎鉗夾住,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把我夾得更緊:

「傑洛,你什麼意思?難道是嬰兒?這些該死的碎骨頭是嬰兒的骨頭?」

「我就跟你說,只是憑空推測而已嘛,可信度是零。但硬要說的話,就是這樣……這些碎骨頭,是人類嬰兒的碎骨頭。」

天哪!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調查了整整十八年後,居然聽到這種事!老實說嘛,你會怎麼做?除了朝自己腦袋開一槍,還能怎樣?

最後的八個月不能包括在內,用來寫這本札記的最後十天也不能算數。就這樣了。今天是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九日,現在是半夜十一點四十分。東西統統收拾好了,一切到此為止。再過幾分鐘,麗莉將滿十八歲。我將把筆收進面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