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誰,麗蘿還是米莉 39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四點三十九分

列車在維儂站暫停。馬克望著剛下車的旅客們散去。站台上沒有感人的重逢畫面,沒有喜悅的喊叫聲,只有數十個急著回家的上班族。列車啟動時,站台已空空蕩蕩,而鐵軌另一頭,停在小停車場內的車輛,在出口處塞車了。

太陽尚未完全消失在塞納-馬恩省河畔的小丘後方。為了避免夕陽逆光,也為了舒舒服服閱讀擺在灰色小桌上的爵爺札記本,馬克把窗帘拉起來。爵爺的調查即將屆滿十年……從此以後,馬克的回憶不再只是朦朧印象,不再只是遙遠的迴音,而是往事的一個清晰具體版本,一個親身經歷過的個人版本,即將拿來與爵爺的版本做比對。

爵輕信的札記

一九九一年開學時,韋米莉準備上初中了。到目前為止,我對米莉的著墨並不多。然而,一定要讓你了解所有這些年,米莉的成長情形是如何的,了解何以韋妮可最後會讓步,何以柯瑪蒂終究得逞了。以她的方式得逞了。

所以,話說米莉即將滿十一歲……

我想,米莉一直都挺喜歡我吧。我也一樣很喜歡她。大概是因為我生性有些敏感又孤僻吧。孩子們喜歡聽寡言的大人說話。他們對這種害羞內向的性格應該很能感同身受。

對她而言,我是「蹺蹺板輕信」。

我想,我對馬克也有一定的吸引力。不只因為我的足球知識源源不絕。我想重點是,身為私家偵探,在小男生眼中,應該很炫吧,像是活脫脫從電視里走出來的人物。像電視劇《百戰天龍》里的馬蓋先,或邁克·漢默 ……或《夏威夷神探》 ,只不過沒養杜賓狗,而且開的不是法拉利而是BMW……我說故事有時故意添油加醋。我喜歡這樣。我常常一面瞎編一些故事逗得韋妮可呵呵笑,一面用眼角餘光看著米莉日漸長大……

我暗自盼望能看到相似性。盼望有朝一日,她的容貌能徹底偏向某一邊,偏向韋家或柯家。我盼望她臉上能出現和馬克一樣的笑容,或和柯老爺爺相同的神韻。無所謂,只要能發現真相,隨便怎樣都好。

沒有。她依然比較像韋家人。主要是眼睛像,但也僅此而已……

至於其餘的部分,一切變得很麻煩。韋妮可費盡心思想掩飾,起碼起初時想掩飾,但事實擺在眼前,實在太明顯了。在伯修爾街,米莉不像從飛機掉出來的普通人,反而更像從飛碟掉下來的外星人。米莉很愛上學。小學期間,她在班上成績年年拿第一,反觀馬克總是低空飛過,只乖乖按照課表上課,並無特殊喜好。米莉喜歡音樂,喜歡美術,喜歡看書,不論什麼內容都看得津津有味。在韋家,確實有一些唱片、一些書和一些畫作,但數量並不多,比較像是備用,而非真的需要。就像家家戶戶的車庫裡總有一輛腳踏車或一盒法式滾球,以備不時之需那樣……

任誰都看得出來,米莉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她很惹人愛、很善解人意,也很得到疼愛,但她缺乏資源。每星期二晚上,流動圖書借閱車來停在迪耶普火車站的停車場時,就是她拚命吸收的時刻。她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把祖母都問倒了。才小學一年級就自己讀完《捉貓故事集》,之後更是繼續延伸。羅爾德·達爾、史特拉汶斯基、吉卜林、普羅高菲夫,凈是些妮可從來沒聽過的奇怪人名。

家裡出現這樣一個特例,其實不無可能。我為了說服自己,便是這麼告訴自己。一片荊棘里的花朵、一群凡夫俗子中的天才、一個法國版的美國夢。一個天賦異稟的孩子,不靠任何幫助或支援,憑著一己之力從中學一路念進大學;她從自己卑微的出身,汲取所需的力量和氣勢。她來自一個偏遠又低下的地方,卻永遠以自己的根為榮。這個囚牢般的出身,使她永遠無法成為某個家世顯赫的「某某人之子」,無法成為貴族學校那些宛如複製人的金童玉女,卻也成了她奮發向上的動力,成了她的旗幟。她成了她族人的領頭旗手。他們更以她為榮了,她就是那個光宗耀祖的孩子。是否因為這樣,窮人才生那麼多孩子?為了增加中大獎的機會?

好啦,我自己這些不值錢的社會理論,就不多扯了。我只是想讓你明白,米莉是如何在柏磊區日益茁壯成長的。這個孩子很有潛力……大家都很呵護她。當然,妮可也很呵護她。只不過別忘了,她自豪之餘,心中的疑慮也如影隨形。

妮可是否能坦蕩蕩為自己的孫女感到驕傲?麗莉真的是她孫女嗎?過了七年、十年,失事悲劇的陰影依然存在。假如這孩子真是她的後代,真是她的孫女韋米莉,那麼,是的,家裡出了一個這麼優秀的子孫,多麼幸運,多麼光榮,真是奇蹟!可是假如她其實是柯麗蘿……離鄉背井,被誤送到另一個家庭,迷失在另一個世界……受到百般限制和束縛……

客觀來說,看著米莉在迪耶普漁村里長大,我實在很難不聯想到掉落在美國的外星人E.T.,或被人遺忘在叢林里的泰山,又或是流落到小人國的格列佛。

「難免啦,」妮可有時如此告訴我,「一個由祖母獨力撫養的孩子,難免會出現隔閡。」

她說得對,至少對了一部分。

到了十一歲,小學接近尾聲時,米莉提出要求了。不,其實沒有,米莉從來不會要求什麼。米莉表示希望去腳踏車以外能去的地方,她希望去山谷的另一邊,希望探索不同的世界,以及探索不同的嗜好,尤其是音樂。她想繼續彈鋼琴,不只因為她在這方面有天分,或因為老師們很鼓勵她繼續彈琴。不是的,單純因為她想彈琴。甚至不只是想而已,是需要。

情況很簡單。米莉的琴藝如果想更精進,家裡就必須有一台鋼琴才行,這樣才能每天練上好幾個小時。她已經量好客廳的尺寸了,只要把電視稍微往角落推,再把沙發往旁邊挪,直立式鋼琴是放得下的。不但放得下,而且賞心悅目,上面甚至還可以擺花瓶,可以擺那個從布雷勒河谷帶回來的水晶煙灰缸。

只剩價格的問題。

最便宜的要三萬法郎。姑且算兩萬好了,如果買二手琴的話。

韋妮可忍不住說:「買鋼琴!我可憐的小寶貝呀,我光是替你買衣服都很吃力了。為了讓我們去聖蓋波提厄玩一星期,我五月和六月每個星期天都必須工作賺錢,而且你念初中的文具費到現在還沒著落呢。你音樂課的學費本來就不便宜,從你十歲以後就不是免費的了。孩子呀,如果是鋼琴,那就更……」

米莉毫無怨言,她能理解。到了十一歲這個年紀,她已擁有一種幾乎不該有的早熟心智。至少,她看起來是能理解的。她躲回自己的房間尋求慰藉。那是她的房間,也是馬克的房間。妮可聽到房間內傳來笛子的樂聲。笛子是米莉唯一的樂器,是支塑料笛子,是馬克初中音樂課用過的。妮可由旋律聽出是最近的一首流行歌,高德曼的《痛苦之城》 。

一顆心當場碎成兩半。

馬克從球場回到家裡,赫然發現祖母趴在沙發上崩潰痛哭。馬克當時十三歲,他不知該如何反應。他只聽到米莉的笛子樂聲,很好聽,卻也很憂傷。

妮可拉馬克也坐下來,把他擁入懷裡,緊緊抱住他。

「別嫉妒米莉,懂嗎,永遠也別嫉妒米莉。」

當然了,馬克心想。他怎麼可能會嫉妒米莉?

「你必須繼續像以前那樣和她相處,永遠把米莉當心愛的小妹妹……」

當然嘍。她到底想說什麼?

「就算我對你們有差別待遇也一樣。馬克,你現在長大了,可以理解了。」

差別待遇。什麼差別待遇?

妮可緩緩站起來,馬克也是。妮可臉上的笑容回來了,起碼硬裝出來了。她示意要馬克搬沙發的另一頭。

「馬克,來幫我移沙發。我實在不覺得這裡塞得下鋼琴呀!」

在魯昂市最具規模的鋼琴專賣店,以現金一次付清購入的全新Hartmann Milonga鋼琴,相對於米莉銀行賬戶里的那筆錢而言幾乎只是九牛一毛。

米莉說得對,沙發和電視中間確實放得下鋼琴,剛剛好塞得下。

之後的一切,猶如順理成章。首先是去巴黎上課,起初為期數天,後來則是一段時日。接著去國外,半是上課,半是演奏會,半是巡迴演出:倫敦、阿姆斯特丹、布拉格……然後是買唱片和書籍。憑什麼不讓米莉買書呢?然後是服飾。憑什麼不讓米莉接觸時尚呢?畢竟愛美是人的天性。米莉理應享有最好的,她當之無愧。妮可覺得自己不能再讓米莉的發展受到任何限制,不能再那麼一廂情願了。免得萬一……

你現在看懂柯瑪蒂的手段了吧。打從一開始,她就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替米莉開銀行賬戶,是在保險柜里下了顆毒蛇蛋,這顆蛋多年來在韋家眼皮底下漸漸孵化長大,最後毒蟒終於要躥出來勒死他們。

米莉和馬克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我是指,物質上的隔閡。其餘的部分,我稍後再說……不論是一時興起想要的小東西,或最昂貴的奢侈品,米莉如今想要什麼,妮可就會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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