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誰,麗蘿還是米莉 34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三點零九分

馬克抬起頭。班次表屏幕上的字母,如電子版的拼字遊戲般重新排列。

巴黎—康城。23號站台。

候車大廳里有好一部分一直以來一動也不動的人群,忽然湧向狹窄的23號站台,像沙漏里的彩色沙粒從中央細頸往下滑落一樣。馬克曾在某個地方讀到過,說一輛火車上可容納超過一千人……差不多是法國一個一般縣城的平均人口了。也難怪候車大廳里會擠得水泄不通:只要兩三個班次誤點,站台上便會多出好幾千名站在原地乾等的旅客……

此刻準備搭乘從巴黎駛往魯昂班車的旅客便是這樣站在站台上,登車站台依舊尚未公布。馬克看了看自己的手機,他必須繼續打電話到各診所,通過這唯一的線索找到麗莉,就算它未必可靠也一樣。他的手猶豫著要拿手機還是拿綠色札記本,結果好奇心佔了上風。他總還能撥出幾分鐘,再讀個幾頁吧。爵爺真的找到恐怖峰空難事件的目擊證人了嗎?

爵輕信的札記

雲從瑞士飄來,這種情形並不常有。經過多年的經驗累積,我對高汝拉區的氣候變化越來越了解了。

「喬治是我弟弟。」裴奧格解釋說,「他向來比我敏感脆弱,個性比較複雜。我們兄弟倆很不一樣。他不到十四歲就開始離家出走,我們家住貝桑松 。他成天和幫派分子鬼混,常被警察送回給我父母管教。到最後,喬治被安置到特殊機構兩年,但不見成效。」

我的手輕拍著沙發的扶手。這個裴奧格到底想說什麼?

「爵先生,請放心,我就快說到恐怖峰的那一段了。」裴奧格大概也察覺到我不耐煩,「到了十六歲,喬治徹底離開了我們家,我就不詳述了。他流落街頭,酗酒吸毒樣樣來,有時也交易一點毒品。沒什麼太嚴重的情節。他只不過是成了流浪漢而已。如今,大家都稱他們街友。他和其他幾個人在貝桑松算是小有名氣。我父母放棄了,我也是。當年,我有一份正當工作,我太太聽都不想聽到他的名字,所以爵先生,那情況你應該不難想像吧?聖誕節一家人團聚吃飯的場合,很難容得下毒蟲……」

我的手指持續在沙發扶手上打節拍,但裴奧格不再望向這個方向,或假裝沒看到。

「我是死馬當活馬醫。」他繼續說,「我通過社工,也通過警方,與他保持某種間接聯繫。喬治不要別人幫忙。每次我向他伸出援手,就被甩一巴掌,這是比喻啦,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但干我屁事。我毫不掩飾自己的不耐煩。廢話少說吧,裴奧格。

「我就快說到了,爵先生。我們總還是斷斷續續會有喬治的消息,他有時會不見蹤影,間隔有時長有時短,最長有過一兩年。一九八〇年五月,他的音訊徹底斷了。那時候喬治四十二歲,他看起來至少再老個十五歲。已經七年音訊全無。」

我受不了了。白色的瑞士雲朵掛在山稜線上,和恐怖峰玩起捉迷藏。

「裴先生……這和我有什麼關聯?和十二月二十三日的空難事件有什麼關聯?」

「快了,我就快說到了。當時我非常擔心,擔心得要命。一丁點消息都沒有。我自己向貝桑松的其他街友打聽。不容易呀……但好啦,細節我就先跳過,他們最後告訴我,喬治跑去山上了。他不想再待在街頭,主要是因為貝桑松市區有不少人跟他有過節。你知道的,毒品交易惹的禍。也有警方的人要找他,你明白嗎?」

我明白……

「他們說,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時,他住在瑞士邊界附近高山上野外的一個小木屋裡。那個地方呀,叫恐怖峰。因為飛機失事的關係,當年那座山峰經常被提起……這就是我最後一次聽到我弟弟消息的情形。距離現在是七年前的事了。我找了好幾個月,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之後,我算是放棄了,也不太指望有朝一日能再看到他。你想也知道,我太太覺得無所謂。可是七年後,一看到你刊登的小啟事,我馬上心情又激動起來!我心想:有何不可?既然有人仍在追查那一夜在山上發生了什麼事,也許他湊巧發現了我弟弟的下落也不一定……」

裴奧格終於說完了!我的雙手緊緊抓著沙發扶手,就像一個船長緊抓著他帆船的船桅。我的雙眼尋找著窗外遠方的地平線,遠眺上頭現在被濃濃霧氣圍繞的渾圓山峰。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的那一夜,要是這個裴喬治就睡在小木屋裡呢?要是這個喬治就是我調查七年來,從來沒想過會存在,連找都沒找過的人呢?

證人!

空難事件的第一線目擊證人!要是喬治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呢?要是喬治是第一個在奇蹟生還小女嬰身旁,找到麗蘿那條名牌手鏈的人呢?要是小墳墓是喬治挖的呢?

許多問題自動從我腦袋裡冒出來:

「喬治養著狗嗎?」

裴奧格一臉驚訝。

「奧格兄,別大驚小怪。」我差點脫口而出,「這個案子,我好歹查六七年了呢!」

「呃……有,有一隻咖啡色短腿的混種狗。為什麼這麼問?」

我已經從面前拿了一份簡介折頁,在背後做起筆記。

「他抽什麼,我是指你弟弟都抽什麼牌子的煙?」

「好像是Gitanes(一種法國煙)吧……不太確定。」

「他穿幾號鞋?」

「差不多四十三或四十四。」

「啤酒呢?他都喝哪一款?」

「啤酒?這個嘛……真的考倒我了……」

裴奧格似乎被問得一頭霧水,他喊暫停:

「呃……爵先生,為什麼忽然問這些?你找到喬治了嗎?他死了,是不是?你發現了他的屍體?……」

奧格兄,你給我冷靜一點!

非常稱職的民宿女主人莫妮卡,為我們送上熱茶和餅乾,餅乾有點像斯貝庫羅司 餅乾,但更具汝拉風味,更厚且更長。裴奧格碰都沒碰。我便不客氣地把他那份一起吃了,一面把我去年的發現一五一十說給他聽。小木屋、煙蒂、小墳冢……裴奧格幾乎顯得失望,我並未發現任何有關他弟弟的具體線索……我一面把餅乾蘸進熱茶,一面安慰他。我無法向他擔保一定能找到他的弟弟喬治,更不能保證找到時喬治還活著,但我答應一定會在接下來幾個月全力投入這件事。我並沒有騙他。喬治可是我唯一可能的目擊證人,我絕不會輕易讓他溜走!奧格大老遠從貝桑松跑來,真是太值得了,他賺到一個私家偵探,不但用全職的時間幫他尋找弟弟的下落,所有費用還由柯瑪蒂埋單。而且這個私家偵探查起案子來還很固執呢。他留了他的名片給我。他是貝桑松銀行的客服部主任。我再一次答應他會全力調查。

這一夜,我只睡了幾個小時。小部分因為興奮,大部分因為我喝掉一瓶汝拉紅酒以慶祝一夕之間得到新線索,後來欲罷不能又追加了幾杯甜酒。這位民宿老闆娘釀的甜酒真是好喝。

隔天早上天一亮,我就全副武裝出發了。鏟子、耙子、篩子……我決定充當盜墓賊,去確認小木屋旁埋的確實是喬治養的那隻咖啡色短腿混種狗。我還帶了好幾包密封袋和試管,都是鑒定科警察所使用的最新款,以裝進小木屋裡的煙蒂和瓶蓋,好確認最後在那裡逗留的人是什麼身份。我背包里裝的東西足足有近十五公斤。過了杜河的彎道,經過高汝拉自然生態公園維護中心的門口時,那個維護員孟凱戈朝我招手。我這一身誇張的裝扮把他逗樂了:

「假如你想找八千米的高峰攻頂,往這邊去是找不到的……」

孟凱戈……除了偶爾有幾所學校來這裡校外教學,他絕大多數的時間都用在泡遊客中心的實習生姑娘。至少這是他給人的感覺。這個痞子似乎一年比一年帥,一頭長髮逐漸轉成銀灰色,可是每年開學來這裡實習的那些女學生呢,卻永遠是一模一樣的年紀。他把一個用水汪汪大眼睛崇拜地望著他的金髮漂亮甜心晾在一旁,朝我喊:

「走吧,輕信,我看不下去了,我開吉普車載你上山。最後那幾公里得靠你自己走,但至少前面最辛苦的一段可以坐車。茱莉,我過二十分鐘就回來,假如你想知道我後來那一晚在西斯匹茨卑爾根島 上遇到了什麼事,就乖乖待著別亂跑……」

孟凱戈在泥土路的盡頭讓我下車,他朝我眨了眨眼,隨即回去找他的金髮小美女打情罵俏。沿路上,我順便問了他,不過他從來沒聽說過裴喬治這號人物。很合理嘛,畢竟是七年多前的往事了……

我一面走,一面試著整理一年前的回憶:那場冷颼颼的大雨、手電筒的微光、墳墓上的石堆……我輕而易舉就找到了小木屋,走得整個人滿身大汗。今年的天氣和去年根本是天差地遠。燦爛的冬陽灑滿了整個山頭,杉樹頂端被染成了金黃色,有點像是瑞士悠閑版的秋老虎,只差沒看到含苞待放的報春花、水仙和龍膽花了。

我興奮不已,就像第一次跟蹤時一樣。調查這個案子以來,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先從小木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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