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誰,麗蘿還是米莉 26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中午十二點五十分

奇怪的是,馬克並未感受到任何恐慌症發作的癥狀。既未呼吸急促,也無心悸的感覺。他只覺得心跳加快了。

別慌。

轉過來。

暖太陽巷裡半個路人也沒有。私人土地上高聳的大樹搖曳的影子落在淺灰色的礫石上。馬克非常緩慢地轉過來,一面把雙手舉高,以表明自己沒有反抗的意圖。

「姓韋的,別想耍花招。」

馬克眯起眼睛。他面前站著一個大約一百五十厘米高、體重頂多四十公斤的女生,打扮得活像剛從女子住宿學校出來的一樣……只不過這個女生卻有著一張三十歲的臉。

是柯薇娜!

馬克從來沒見過她,連她的照片都沒看過,但絕對是她,錯不了。她逮住了他,用槍口指著他,眼神中流露出詭異的盛氣。馬克的腦袋飛速分析著接連看到的每一項元素。一個小時前出現在凱伊丘街上,而幾米旁,現在停在暖太陽巷裡的這輛藍色Rover Mini,原來是柯薇娜的車子。這個女生幾個小時前去過爵爺家……而且身上帶著一把槍。

是她殺了爵輕信。而現在輪到他要被殺了。

薇娜盯著他看,從頭到腳打量他。

「姓韋的,你跑來這裡幹嗎?」

薇娜的語氣中有一種幾近可笑的成分,好比一隻隔著鐵網尖銳狂吠的無害小狗。馬克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輕心。這個女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譬如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突然朝你臉上開一槍。儘管如此,馬克仍無法把這個打扮老氣的小個子女生認真當一回事。奇怪的是,他依然感受不到任何恐懼、驚慌或驚恐症的癥狀。

「不準動,姓韋的,我叫你不準動。」

馬克依然高舉雙手,但向前走了半米,臉上泛起笑意。

「別這樣看著我!」薇娜一面退後,一面大喊,「你嚇唬不了我的。你的事情,我統統知道。我還知道你和你妹妹上過床……居然和自己的妹妹上床,會不會太噁心了?」

馬克忍不住又微笑了。這些話從薇娜的嘴裡說出來,怎麼聽都覺得缺乏說服力,就像以前在迪耶普兒童活動中心,有些小孩子朝他叫囂,他也不覺得怎樣,那些小孩才八歲,只是虛張聲勢,其實內心怕得要命。

「如果從你的角度來看,我應該是和你的妹妹上床吧……」

薇娜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回嗆,腦袋頓時猶如一台內存容量不足的計算機。終於,她好不容易想出反擊之道:

「你說得對,你是和我妹妹上床,因為她太漂亮了,漂亮到根本不可能是個姓韋的醜八怪。可是麗蘿已經滿十八歲,再也不需要跟你這種臟鬼在一起……」

薇娜罵歸罵,馬克依然無感。大概是因為太老套了吧,太假了。他連駁斥都懶得駁斥,懶得告訴她,才沒有,他沒有和麗莉上床。馬克撇下薇娜,開始徑自往巷子里走,並盡量表現得很堅定果決的樣子。薇娜拿著毛瑟槍更堅定地指著他。

「我說不準動。」

馬克繼續向前走,並未回頭。

「抱歉,我不是來找你。我必須見一見你祖母,失陪了。這一棟就是玫園吧?」

「你再敢往前走,我就斃了你,聽不懂嗎?」

馬克假裝沒聽到,依然背對著薇娜。他這麼做對嗎?恐慌症的癥狀一個也沒出現,他是否該相信自己的直覺?難道不會像爵爺一樣,也被這個瘋婆子朝心臟開槍打死嗎?他背後腰部開始冒汗。他在玫園巨大的大門前停下來。

「你在幹嗎,我說我要斃了你!」

薇娜像個過於亢奮的小孩子,「蹬蹬蹬」跑到馬克面前,繼續拿槍指著他。她再一次仔細盯著馬克,從頭到腳打量他。

「你在找什麼嗎?」馬克不無諷刺意味地說。

「你就這樣子來,沒帶背包?你確定身上沒有藏什麼東西嗎?藏在衣服裡面?」

「你要我在這裡當著你的面脫光光嗎?是這樣嗎?」

「手給我舉高啦!」

「還是你想自己來?用你的小手替我搜身?」

薇娜遲疑了。馬克心想自己會不會玩得太過火了。這個女生似乎神經很緊繃,手指緊緊扣著手槍的扳機;這根手指上戴著一枚銀戒指,戒指上鑲著一顆精緻的棕色透明寶石,和她眼睛的顏色一樣,只不過更明亮一些。薇娜依然打量著他全身上下。顯然,她在找爵爺的札記本,幸好他預先採取了防範措施。

他逼自己硬是再狠一些:

「抱歉,薇娜,我比較喜歡你妹妹。」

他不等薇娜有所反應,徑直以顫抖的手指按了對講機上的門鈴,而不敢看這個瘋婆子在他背後做什麼。

「可惡,我要斃了……」

對講機傳出一個女性聲音,打斷了薇娜:

「請問哪位?」

「我是韋馬克,來找柯瑪蒂。」

「請進。」

大門應聲而開。薇娜猶豫了,這下子她拿著槍似乎反而尷尬了。她用槍指著馬克。

「你也聽到啦,還等什麼等?叫你進去!」

馬克早有心理準備,知道自己會進入一棟華麗豪宅,是這個高級住宅區最奢華的一棟莊園,但這片綠地之廣大,縱然現在已是秋天,花卉種類之多元,以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壇和玫瑰,仍然令他嘆為觀止。這裡的面積有多大?一萬平方米?一萬五千?他走在粉紅色細碎石鋪的小徑上,那個身高一百五十厘米的「保鏢」依然緊跟其後。

「怎樣,姓韋的,這麼大一片土地,看得你目瞪口呆吧!這就是玫園!是古福蕾最大的莊園。從三樓就能看到整條馬恩河彎道。姓韋的,都是你們,害得麗蘿享受不到這一切!」

馬克真想賞這瘋婆子一巴掌。像她這樣拚命無的放矢,最後終有幾箭會中標。馬克不由得比較起玫園的庭院和他伯修爾街家裡的院子。家裡院子只有五米長,三米寬,雪鐵龍餐車一停進來,院子就滿了。莊園里遠方,靠近溫室那裡,有隻松鼠經過,它以畏懼的眼神凝視著來者。

「現在你懂了吧,希望你至少後悔了!」

後悔?

馬克耳邊仍回蕩著麗莉開心的笑聲。還有孩童的歡樂喊叫聲。只要妮可一把車開去迪耶普海邊做生意,麗莉和他便會衝到小院子里玩跳房子或打球。在他們年幼懵懂的眼中,那個院子比任何一個莊園都更寬廣遼闊。

三階台階。薇娜依然握著槍,走到前頭,把厚重的大木門推開。馬克跟著進去。

他瘋了嗎,就這麼放心進去?他這趟是只身前來,沒人知道他在這裡。薇娜向他指了一條大走廊,他們又上了三階台階。走廊牆上掛了一些鄉間風景畫;一些鐵鑄的掛衣鉤上掛著毛皮大衣。走廊盡頭一面橢圓形的鏡子,使走廊看起來更加深遠。

毛瑟槍口指向右側的第一道門,是一道有著紅色線腳裝飾的厚重大門。他們進去了。

馬克來到一個大客廳。傢具、沙發和柜子,大多罩著白布,想必是在不接待客人時防塵用的。在他正前方,一座開放式的書櫃佔據了整面牆。在對面的角落,則放了一架白色漆木三角鋼琴。是一架佩卓夫鋼琴,最昂貴的品牌之一。馬克知道這種琴的價位。

高大的柯瑪蒂直挺挺站在他面前,身上僅有的裝飾是脖子上的十字架和裙擺上些許突兀的泥巴痕迹。柯雷昂在一旁沉睡著,他一臉漠然,腿上鋪著格子毯,幾片枯黃的樹葉卡在手臂間。黑寡婦和輪椅怪客,足以構成粗製濫造恐怖片的一幕畫面了。

柯瑪蒂不動聲色,只朝他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韋馬克,真是稀客呀……想不到,你有一天也會來到這裡……」

「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那抹笑容拉得更大了些。薇娜退到一旁,守在鋼琴邊。

「薇娜,給我把槍收起來。」

「可是,奶奶……」

柯瑪蒂的眼神沒有商討的餘地。薇娜乖乖把槍放在鋼琴上。薇娜顯然只巴望一件事,即再度拿起槍並使用它。

馬克呢,則依然看著鋼琴,看得目不轉睛。柯家當然會有鋼琴,這太說得通了。就算他從沒來過這裡,也早就料到會是這樣。這樣才合情合理。韋家沒有任何人有音樂細胞。不論是他父母還是祖父母,一輩子都不曾擅長過任何樂器。在柏磊區,連唱片都很稀奇。奇妙的是,麗莉才剛到伯修爾街住了幾個月,就對聲音,各式各樣的聲音,表現出高度興趣;上了幼兒園,音樂玩具令她深深著迷;她才四歲就報名上音樂學校,上得理所當然,且幾乎沒花錢;老師對麗莉讚不絕口,馬克記憶猶新,且與有榮焉。

「這是個好東西,不是嗎?」柯瑪蒂說,「是原廠正品,我父親一九三四年訂製的。想不到呀,馬克,你也對鋼琴有研究嗎?」

馬克陷入自己的思緒,並未回答。到了麗莉八歲時,音樂老師們開始力勸。麗莉是他們最優秀、最有熱情的學生之一。她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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