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誰,麗蘿還是米莉 24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中午十二點三十二分

馬克從RER的瓦歐洲站出來到雅利安廣場上時,一道微弱的陽光迎接了他。這是他第一次造訪這個幾個月前才剛落成的新城市。這個圓形廣場非常寬大,大得出乎他意料。他還以為會看到一個類似塞爾吉市或埃夫里市的那種現代化高科技新城市,結果卻來到一個奧斯曼風格的大廣場,和巴黎最早的市容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不過這裡並沒有百年歷史,而只有不到百天的歷史!以新仿古。其實仿得挺不錯的。

他正前方,在模仿傳統建築的屋檐排水管和獸形排水口上方,矗立著好幾座工地起重機。一個路標上寫著「艾靈頓商業園區」。商業區建設中的玻璃高樓,已經比仿古廣場高出了好幾十米。馬克轉頭看:遠方,環狀鐵路的後方,可見到迪士尼樂園的尖頂、睡美人城堡的鐘樓、冒險礦車的紅色磚石、過山車的拱頂……

真是個超現實的畫面!

馬克心想,都市計畫的建築師八成就是想要這樣吧。

他回想起某次在妮可柏磊區家裡的談話內容。當時是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迪士尼的商業中心舉行落成典禮,電視新聞報道了由該財團所主導的新城市建設計畫。妮可在廚房裡忍不住開罵了:「我以前就搞不懂怎麼會有人帶小孩去迪士尼,把那隻資本主義米老鼠養得肥滋滋!可是現在,居然還把我們的土地給他們,讓他們來我們這裡蓋城市!」

麗莉正在收拾餐桌。關於這件事,她一如往常,了解得比他們深入。

「奶奶,那也是一種理想國呀。你知不知道,華特·迪士尼曾夢想在美國佛州打造一座理想城市,叫『慶城』,城內禁止汽車,不分貧富貴賤,還用一個大罩子罩起來,好控制氣溫。可是他還來不及實現夢想就過世了,他的後代又扭曲了他的本意……『瓦歐洲』是迪士尼在世上建造的第二座城市,是歐洲唯一的一座,也是法國最年輕的城市,居民有兩萬人……」

「才不是什麼理想國!」妮可憤憤不平地說,「一棟房子要三百萬!有高爾夫球場,還有私立學校……」

麗莉並未多說什麼。馬克猜想她一定想多談談那座城市的規劃理念、都市設計風格、綠色空間、建築巧思、環保的交通方式等,但麗莉一如往常不再多說。她面帶微笑,拿了一條抹布去幫妮可。她僅晚上和馬克簡短又聊了一下而已。他們都知道,柯家所在的古福蕾市,是緊鄰瓦德瑪恩縣的美麗小村莊之一,瓦德瑪恩縣有著濃濃的傳統法國味,是美國人規劃瓦歐洲市時的重要參考依據,當地的房價因此飆得更高了。傳統與現代呀。

馬克繼續走著。這裡的街道設計,替徒步行人設想得相當周到,這方面確實無可挑剔。古福蕾距離這裡大約才兩公里。他來到托斯卡納廣場。一看到有雕像的噴泉、露天咖啡座和暗紅色的咖啡館,他不禁莞爾。他從來沒去過義大利,但他想像中的佛羅倫薩或羅馬廣場,確實就是這個模樣,就算正值冬天也一樣。他差點就覺得會看到卡通片《小姐與流浪漢》的兩位主角坐在某個地方享用義大利面了。他繼續快步前進。雖然這座城市為徒步行人設想周到,街頭的行人卻寥寥無幾。馬克現在正穿越高爾夫區。這一區流行的是英式小屋:圓弧形窗戶、綠意盎然的樹木、鐵鑄欄杆。馬克感覺自己好像短短不到兩公里內,橫跨了風景明信片上的整個歐洲。

一些較為典型卻不失貴氣的小宅院,顯示他越來越接近古福蕾了。他觀看著一整排格式較熟悉的路標:市政府、學校、活動中心、圖書館、點字發明人路易斯·布萊葉出生地故居。珍妮已告訴他柯家的地址,在暖太陽巷,是一條位於古福蕾郊區樹林里的死巷。古福蕾當初是在馬恩河一處彎道的保留森林區里發展起來的。聯結繆市和夏利菲市的運河,形成古福蕾的天然疆界,也以直線縮短了馬恩河道的距離。這個田園天堂般的小天地,距離首都巴黎僅幾公里,而運河又讓這裡更添詩意。有三名釣客坐在運河畔的石砌矮牆上。馬克看到一個咖啡色指標上寫著「列胥船閘」。他不再猶豫了,覺得很適合在這裡稍作歇息,於是坐下來,把牛仔褲口袋裡那五頁從爵爺札記本上撕下的筆記拿出來讀。

剛才地鐵里太嘈雜,也可能會有陌生人從背後偷看,馬克提不起勇氣讀札記。

他不願意在那種情況下讀這段往事,讀他自己的往事。

他寧願拖延。他查看了手機,沒有他祖母的留言,也沒有麗莉的留言。

這下子沒借口了。他把那五頁筆記翻開來。

爵輕信的札記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這個星期天,我整個周末都待在地中海岸的安塔利亞——這座位於南部的大城,有「土耳其蔚藍海岸」的美譽,一年有三百天出太陽——一位土耳其內政部高官的別墅里;我纏著他好幾個星期了,想確認十二月二十二日當天,在伊斯坦布爾阿塔圖爾克國際機場,到底有沒有人發現什麼異狀。這種事很難說,也許某個監視器拍攝到了什麼畫面。當年機場里到處有軍人巡邏,說不定有人發現過什麼,我希望去軍中發一份簡短的問卷,但想也知道,別人認為我是神經病。這位高官最後拗不過我,某個周末正好要在自家宴請土耳其國安單位的人,索性邀我一起去。納金破天荒沒隨我同行,愛菈堅持要他回去,印象中,好像是因為她生病了……這樣反而令我非常困擾,沒人幫忙翻譯的情況下,我整個周末都在雞同鴨講,而且其他那些人一心只想和老婆躺著曬太陽而已……一點都不覺得我的請求有什麼好著急的。其實,連我自己也越來越意興闌珊了。

我在意外發生的三天後,才在雅斯闊飯店得知了消息,是納金告訴我的。後來,我和韋妮可聊了很多。她把詳情巨細靡遺地告訴我。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的那個周末,一如往年,特雷波港、歐市和梅爾萊班市三個姊妹市,共同舉辦聯合海濱歡慶會,有點像是諾曼底地區縮小版的敦刻爾克嘉年華會。大啖淡菜配薯條、遊船兜風、街頭表演遊行……當地頓時人山人海,都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韋皮耶和韋妮可每年都會參加特雷波港的節慶,從敦刻爾克到哈佛,北海岸各海港的抗議活動,他們也都盡量參與。一過了夏天旺季,這類周末節慶便成了他們主要仰賴的收入來源。他們把馬克和米莉託付給鄰居照顧,自己開著橘色和紅色的雪鐵龍H款廂型車出去一整晚。他們停車的地點是精心挑選的,總是儘可能靠近海邊,然後把吧台打開,需要的話,把遮雨棚一併架好,不到半個小時便可提供薯條、可麗餅、鬆餅和其他小吃。通常,他們必須工作至深夜……儘管氣候不佳,北海岸的節慶活動卻往往到天亮才結束。為了節省時間和金錢,皮耶和妮可把餐車門關上後,會在煤氣灶和冰箱之間僅有的空間鋪一張床墊,就地睡上幾個小時,星期天繼續做生意,非常艱難,但這樣一個周末所賺到的錢,比平日十天還多。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這個星期天,韋皮耶和韋妮可於清晨三點左右打烊。他們再也沒開張過。報警的是去特雷波港堤上遛狗的民眾。海風很大,但煤氣味從餐車外都聞得到。其實,應該說是甲硫醇的味道,那是在煤氣中另外添加的一種物質,因為該死的煤氣本身是無色無味的。消防隊員用斧頭劈開餐車的後門,發現兩人已失去意識。在這個九平方米的狹小空間,煤氣已外漏至少五個小時。韋皮耶已無呼吸,消防人員連急救都沒做。他們看得出回天乏術了。韋妮可仍一息尚存。她被緊急送到阿布維爾市。過了整整十五個小時,醫生們才宣布她脫離險境,但肺部受到永久性的損傷。

警方立即展開調查。四個煤氣灶的其中一條煤氣管有破洞,也難怪會發生這場不必要的意外了。保險公司按照慣例,仍是那麼的溫暖人心:他們認為,睡在煤氣罐和尚未冷卻的煤氣灶之間的狹小空間,實在是非常要不得;車上設備老舊,雖然衛生條件合格,專家們很快就發現其他缺失……總之,保險公司輕而易舉就找到各種借口不付賠償金給韋妮可。

她只剩下那輛餐車……一條塑料管、一個有待換掉的車後門……兩個有待養大的小孩。

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拉近了我和韋家之間的關係。同情,對,可以這麼說吧,就是同情,這麼說沒有什麼好丟臉的。

同情,還有質疑。

納金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在特雷波港發生了什麼事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這只是一場單純意外。命運就像學校下課時間的小孩,總是欺負弱者,這我同意。但總有個分寸吧!接下來幾個星期,我見了柯家的律師,其中幾人不是很光榮地向我透露了內幕。柯雷昂第二次心臟病發作前,曾要求律師團研究一個純技術性的問題:「要是韋氏夫婦不見了,會發生什麼事?小麗莉仍會是韋家人,而被送到寄養家庭,還是有別種可能性?在這種新情況下,麗莉被交給柯家的概率有多少?」

這個問題既變態又棘手。律師們彼此之間的意見仍有分歧,但大致認為,如果韋氏夫婦不見了,且如果小麗莉未滿兩歲,那麼有可能重新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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