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誰,麗蘿還是米莉 16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點零八分

薇娜手上纏著抹布,把身後的窗戶關上,然後把抹布塞進外套口袋。她用這條抹布把屋內統統擦拭過了,又有誰會發現爵輕信廚房抽屜里的那疊抹布少了一條呢?

她得意地緩緩溜到小院子里,免得引起街上路人注目。她躲在屋子的角落邊,等了兩輛車子先過去。四下無人後,她跨越大約僅一米高的石砌矮牆。她來到馬路上了,沒有任何人看到她出來。沒有任何人知道她闖進爵輕信家裡過。她終究不像大家想的那麼笨呀!她回過頭來。有個細節,讓她覺得礙眼。從人行道上仔細看,便會發現玻璃窗戶的右下角破了,那是她為了把手伸進去開窗而砸破的。她聳聳肩。那不太重要。

她在凱伊丘街上快步前進。此地不宜久留,蹤跡很容易被人發現。那個姓韋的隨時都可能出現。

那個王八蛋呀,她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等他和堵他。她又往前了一些,然後從口袋掏出一把車鑰匙,啟動自動開鎖系統。薇娜把自己僅四十公斤的身軀滑進小車子里。她的車子是一輛Rover Mini ,在巴黎不管哪裡,幾乎都能找到車位,包括距離爵輕信家僅幾米的地方。這輛車不算很低調,但姓韋的不可能認得出它。

薇娜拚命把自己縮進前座和踏板之間。雖然車內空間狹小,如果她盡量壓低身體,經過的路人仍可能以為車上無人。而薇娜自己呢,既可通過前方也可通過後視鏡,不用改變姿勢就能監控街上的動靜。再理想不過的躲藏地點了!假如姓韋的坐地鐵從寇維薩站過來,就會從路口那頭出現,不會經過她的車子,而她呢,倒是老遠就能發現他的蹤影。太完美了。

她扭縮身體,把毛瑟L100款手槍握在手裡,然後把槍放到駕駛座底下,一個隨手可得的地方。

只有一件事仍令薇娜介意:這個時刻的凱伊丘街仍有太多路人往來,尤其五十米外的那家麵包店,老是有一大堆客人進進出出;會有太多目擊證人了,不過他們離這裡有一段距離,少說也有五十米吧,這樣的時間夠她行動了。她回想起祖母的命令:「你觀察他、跟蹤他。但除此之外,其他什麼也別做,等一發現他,你馬上打電話給我。」薇娜忍不住把手伸向座位底下,摸一摸手槍,彷彿想確認它仍在原地。金屬槍身的冰冷觸感,讓她安心不少。仔細想想,她都二十四歲了,難道什麼事都還非聽祖母的不可嗎?

馬克幾近盲從地在蒙帕那斯站無盡的長廊里前進,一面仍盡量留意往6號線方向的路標。

麗莉確實戴著那枚戒指,那枚和她眼睛顏色一模一樣的淺色藍寶石。

所以兩天前,她滿十八歲時,妮可把它送給了她。他祖母遵守了協議。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從來沒有,連麗莉也沒有。

可是她把戒指送出了!

如今馬克知道這其中的意義,知道這是他祖母多麼沉痛的告白。

他必須打電話給祖母,必須和她談談。他會去做這件事,晚一點吧。目前最迫切的,是麗莉。他一面走著,一面用沒拿東西的那隻手,按著手機上的按鍵,發出一條簡訊:

麗莉,快回我電話。馬克。

他決定一個小時後要再重複這個動作,只要麗莉沒回電話,就繼續給她發。

她到底會在哪裡?他想起背包里的飛機小模型。她說要去世界的另一端,是認真的嗎?對……麗莉只要一滿十八歲,就有足夠的經濟能力,能去世上任何地方,還能待上好些年。

馬克一面在乘客之間穿梭,一面回想著爵輕信筆記的最後幾行字。麗莉的銀行賬號、柯瑪蒂那個包藏禍心的禮物:那個老太婆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多年下來,馬克最後說服自己相信,是因為錢的緣故,麗莉和他之間才出現了差異,才解釋了那不正常的情感,才說明了為什麼擁有相同父母血緣關係的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之間,會出現那種違反天性的吸引力。

一切都能用錢解釋。然而,在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卻一直告訴他,不是那樣的!不是的!不是的!

那個聲音是對的!不是錢的緣故。如今他已掌握了證據,證明他祖母就算不曾表示過什麼,心裡卻和他是一樣的想法!

麗莉戴著柯家的戒指。

祖母送戒指給她,等於承認了這一點。麗莉不是他妹妹!他們是自由的。

馬克有一種飄飄然的喜悅感。他敏捷地跳上往納遜方向的列車,輕輕推擠了幾位乘客,鑽到車廂的中央走道,爭取多一點空間,一點關鍵的很小的空間,好把札記本打開。

再五站到寇維薩站,從那裡去凱伊丘的爵爺家只要幾步路就到了。

還來得及再讀幾頁……

爵輕信的札記

輪到我登場了。終於!

爵輕信,私家偵探。

大家期待我很久了吧?我也同意,我出現的這個時間點,算是有點遲了。這甚至是我最大的問題所在。

柯瑪蒂於見完韋妮可的隔天,走進了我位於貝維爾區阿曼迪耶路上的事務所。她給我的感覺,像是藏在一身墨黑之中,彷彿用衣服訴盡所有苦痛。我想,前去和韋妮可碰面這件事,令她元氣大傷,這是她自己做的決定,並未和丈夫討論過。柯瑪蒂在迪耶普海邊受盡屈辱,但她知道,唯有這樣的犧牲,才可能使韋妮可讓步。在那個當下,必須讓韋妮可覺得自己比較強,不然,她永遠也不會答應以米莉之名去銀行開戶。

後來,柯瑪蒂心裡一定暗自想著,永遠、永遠不要再受這樣的屈辱了。為求安心,她付出的代價很大,遠比一年給麗莉一張十萬法郎支票大得多。所以,迪耶普的這次談判後,柯瑪蒂猶如結冰了。她走進我的事務所時,只是一顆又黑又硬的冰塊。

她走上前來。

「我聽說了不少你的事,爵先生……」

哦?

她自我介紹後,我隱約回想起電台和電視大肆報道了好幾星期的那個事件,當時我根本沒去注意。

「爵先生,聽說你的優點是低調、堅持、耐心、嚴謹……正是我所要求的。要請你辦的案子很簡單:把整起恐怖峰意外事件,從頭開始,重新調查,一一過濾所有細節。如果可以,請找出更多線索。」

當年,業界有十幾名私家偵探,而我只是其中之一,但我已逐漸建立起口碑。顧客委託的小案子,我統統一一解決了,包括濱海賭場的那檔事和其他幾個案子。我還沒失敗過,就像個拳擊手,只贏過小比賽,但沒失手過,就以為自己打遍天下無敵手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挑中我,但話說回來,又為什麼不能是我呢?無所謂,我才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柯瑪蒂又上前一些。我繼續坐著,我個子並不很高,乍看之下,她應該比我高出至少五厘米。我還是在椅子上坐挺了些,擺出一點姿態。

「柯太太,這件案子很複雜,不是輕輕鬆鬆就能辦妥的……這件案子需要時間……」

「我不是來討價還價的,爵先生……」

轟!

她直挺挺站在我面前,黑色的身影如龐然大物般震懾了我。我就算想站起來也已太遲……

「爵先生,我的案子,你要接就接,不接拉倒……相信我輕而易舉就能找到別人,但我想你應該會接下。從今天起,接下來的十八年,你每年會收到十萬法郎,直到我的孫女麗蘿——如果她還在人世的話——成年為止,也就是到一九九八年的九月底。會是九月三十日而非二十七日,畢竟司法是如此判定……」

每年十萬法郎!乘以十八!我都數不完有多少個零了。那些零在我腦袋裡變成一串長長的珍珠項鏈。整整十八年。簡直是公務員才有的收入,再也不用當窮酸偵探了……

只不過……雖然我的名字「輕信」聽起來白痴得要命,我仍需要多了解一點詳情……對,我在此向你證實,雖然很怪,但「輕信」確實是我的本名。

「柯太太,這麼大一筆金額,請問你對我到底有什麼要求?要是十八年後,我什麼也沒查到,要退還給你嗎?」

這是個未卜先知的問題嗎?早該引起我的戒心。對,說到底,「輕信」這個名字,我還真是當之無愧……漆黑的身影又靠過來一些,把我壓得更低了。

「爵先生……這件案子是憑我對你的信賴,也只憑這份信賴。你對結果不需負任何責任,但我要求你用盡各種辦法竭力解開它。我希望任何事,任何一條線索或任何一種假設,都別放過。你將有充裕的時間和金錢去完成這件事。如果有任何關於恐怖峰生還女嬰身份的證據,我都要你把它查個水落石出。你聽清楚了,爵先生,不論實情如何,我要知道真相,就算它不利於我也一樣。」

我開始感到一股天旋地轉的暈眩。

「而你認為,這樣的一場調查,需要花上……十八年?」

「我將付你十八年的酬勞,所以你將有十八年的時間可以查出真相。我不要求你所有這些年統統只用來調查這件案子。我只是儘可能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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