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獻給黑夜的供物——麻里亞 5

我那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終於應驗了。

「小野先生,死了……」

我的喃喃細語聲在洞內回蕩開來,聲音大得令人吃驚。

他死了。之所以沒有任何人衝上岩台去救助一動不動的小野,一定是因為他們看清了他早已斃命。

「發生了什麼事啊……耳朵,你們看,右邊的耳朵!」

我們循著八木澤所指望去,發現屍體上確實沒有右耳。雖然這讓人聯想到了一些事故,但我不禁奇怪,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失去右耳呢?

我們久久無言,只是茫然地佇立在那裡。

滴答、滴答、滴答答、滴答。

不知從何處傳來水滴落的聲音,在已經永久睡眠的小野身邊重複著這樣的節奏。若是宮澤賢治就能為我們想出美妙的擬聲了吧。我抬頭望去,地下水自湮沒在黑暗中的高處落下,在岩台上的水窪處猛烈地迸散開來,形成地底下奇妙的音樂。

「……救救他。」

菊乃從喉中擠出懇求的聲音。

「至少……把他從那裡……放下來。」

「嗯。」八木澤回過神來回答了一聲,然而他似乎不知該如何行動,僵在了原地。

「我來幫忙。」

江神學長大模大樣地向前走去,開始攀登巨大的岩石階梯。八木澤看後也終於踏上了岩台。兩人到達約四米高的最上層之後,在小野的遺體側雙手合十。仰望上方的我們也都合起了雙手,為死者祈禱著冥福,我依舊未能理解這狀況。——小野為什麼死了?而且還是在那麼高的岩台上,以倒立的姿勢……

「八木澤君!」

江神學長大聲喊道,我吃驚地抬起了頭。

「您知道這是什麼嗎?」

八木澤窺了窺死者的咽喉。這時,他發出了「唔」地一聲令人驚訝的聲音。

他們發現了什麼?我們在下方無法看到。大家都很擔心,而他們二人卻緘口不語,什麼都不為我們解釋。

江神學長突然抬起頭,越過我們的頭看著虛無的遠方。雖說是遠方,那裡也還是只有岩壁而已。只是,那不是普通的岩壁。江神學長凝神觀看的是一幅似乎剛剛完成的描繪上古祝祭的壁畫。死者自身正以倒轉的雙眸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遺世之作。

「我們先把他放下來吧!」江神學長說。

「是啊,這個樣子的話……」八木澤邊回答,邊拭了拭額頭。他臉上似乎滲出了汗水。

「輕點兒啊,你們輕點兒把他放下來。」

菊乃懇求說。岩台上的二人默默地點點頭,緩緩地抱起屍體。屍體已經僵硬,姿勢沒有發生變化。屍體易於搬運倒是很方便,我黑暗地這樣想到。我的正常感覺一定已經麻痹了。

不久,屍體被輕輕地平放在地上。我慌忙將視線移開右耳原在的位置。菊乃屈身蹲下,合上他仍舊睜著的雙目,她似記起了悲傷一樣,嗚咽了起來。雖然我也感慨她好可憐,卻涌不出真實感。人一旦茫然若失,便會很冷靜。

冷靜的我,也能屈指數清小野之死的不可理解之處。

為何他在那樣高的地方倒立而死呢?

為何會從他的屍體上升起如此甘甜的香氣?

為何他的屍體缺少右耳?

為何他的咽喉周圍纏繞著黑色細繩?

細繩?這細繩是什麼?似乎被牢牢地纏繞在了他的下巴上。

如此說來——他是死於什麼原因呢?

「小野君是被勒死的。脖子被勒住,他是被殺的。」

八木澤顫抖著宣告說,把雙手在褲腿上擦拭著。他的臉色也如死人般蒼白。

「你說什麼被殺,怎麼會……怎麼會呢!」

菊乃傻傻地說道,左右各趔趄了一步,凝視著橫亘在腳下的現實。她一邊的臉頰微微地抽動了下。

「為什麼……為什麼?」琴繪雙手捂住了臉龐下方,然後說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話,「為什麼有這個香味?」

「那個香味,是什麼意思?」

江神學長慎重地詢問。琴繪雙手優雅地扇動了一下自屍體上升起的香氣,送到江神學長身邊。香氣如同花瓣般散開的情景似乎浮現在了我眼前。

「是這種香味,這是我創造的……」

我記起來了。在調香室她讓我聞過。是的,是啊。這種香氣是她的作品。

「為什麼這裡會有這種香氣?我明明把它收在調香室的瓶子里,擺在架子上的,為什麼會在這個洞穴的裡面……」

「好像灑在小野先生的遺體上了。是奪去小野先生性命的人乾的勾當吧。雖然我也猜不透那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做,」江神學長看著另一個方向,「那邊也有同樣的味道吧?」

小野的畫材及搬運其用的手提箱。因代替拐杖使用而尖端磨損的傘。似乎曾裝在手提箱中的小魔法瓶及底部沾有咖啡殘渣的紙杯。地上扔著這些東西。——並且,從那裡也飄來與屍體同樣的酸甜香氣。

「小野先生的所有物上似乎也被灑上了同樣的香水。兇手為什麼會施行這樣的儀式呢?」

「少問這個!」八木澤剎那間發出了尖刻的聲音,「不好意思,我失禮了。因為你若無其事地問了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失禮的人是我。」江神學長道歉說,「誠如您所說。」

不知道江神學長背對抱著遺體痛哭的菊乃、仍處於驚慌中的我們想到了什麼,他再次登上了岩台。我望著如猴子般迅速攀登的他的背影,他在喪命的小野倒立的附近撿起了什麼東西。——是瓶子。

「香西女士,香水是放在這個瓶子里的嗎?」

被喊的琴繪抬頭仰望著岩台上方。她重新戴了戴眼鏡凝神望著它。

「好像是,標籤上寫著什麼?」

江神學長重新拿了拿瓶子,將眼睛靠近。

「是外文,上面寫著——H、i、r、o、q、u、i。」

「『ヒロキ』。寫著『ヒロキ』吧?沒錯。這種香味名字就叫『ヒロキ』。是放在那個瓶子里的。」

「『ヒロキ』?哦,這種拼寫方法是法語習慣吧?」江神學長仔細地看著瓶子,「已經空了。」

「江神學長,所謂『ヒロキ』是已故小野先生的名字。」

聽我說完,他將手中的空瓶與地上的死者進行了對比。然後默默地將瓶子落倒一隻手中。那是一個粗得無法用手掌抓住、斷面呈橢圓形、呈現極淡的綠色的半透明瓶子。無蓋。

「是我為小野先生創造的香味。我把他所缺少的東西送給了他。這個味道表達的是酸甜的青春期的回憶。」

她看著江神學長的臉龐說道,彷彿在期望他能理解這種含義。學長依舊沉默不語地點了點頭。

琴繪並不是只為小野博樹調香。菊乃、冴子、八木澤、志度、小菱、由衣、前田夫婦都有,她創作出了以全村人員的名字為名的香水。也有被命名為「麻里亞」的。——我的香味似向陽處的稻草一般柔和。我沒有問過其由來。

「這大概是想為死者餞行吧。」

琴繪似要說服自己一樣逐字清楚地說道。

那也很奇怪。為了給自己所要殺的人餞行,竟然專程將一瓶香水帶入洞里……我腦海中浮現出一手拿著香水瓶,另一手拿著黑色細繩,連燈火都不曾攜帶的影子,那個影子為了尋找小野而向洞穴深處前進著……我不禁不寒而慄。

緊緊被束縛茫然自失感的蔓延開來,恐怖感從足底襲遍了我的全身。小野被殺了。在這個僅有有限的幾個人的村子裡有人被殺了。我所熟知的人中的某個人是殺人犯。

——這種事情之前也發生過……

是什麼時候來著?不就是今年夏天嗎?在南邊的島上死了好幾個人。我的噩夢似乎還沒有醒。或者是,它追到這裡來了?——就因為我出逃了……

「小菱與鈴木他們怎麼了?由衣和前田他們呢?」

被八木澤一問我突然大吃一驚。我把他們完全忘記了。我看了一下手錶,發現與他們分開已經快一個小時了。他們此時大概正在裹著拘留服般緊張地繼續進行無謂的搜索吧。必須去叫他們。——而且,必須向他們傳達這駭人聽聞的事件。

「我去叫吧!」

江神學長從我手中拿過記事本,返回了來時的道路。他沒有說讓我一起去,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目送著他。他的腳步聲遠離之後,沉寂中只剩下岩台上回蕩著的水滴音樂。

儘管如此——

若在此處行兇,這是個多麼不可思議的殺人現場啊!恐怖的同時,我也發覺自己為眼前的風景深深吸引。這裡有小野的遺作之壁畫。有琴繪創作的夢一般的甘甜香氣。水滴奏響的,恐怕是在此無聽眾的狀態中持續了幾百年的波蘭舞曲。被搖曳的火影所照亮的倒立死者,或許正處在孤獨之舞的最高潮。殺人犯在岩石大聖堂所成就的,與其說是小野博樹的被殘殺,莫若說是獻給黑暗之供物的創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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