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雨中來訪者——麻里亞 3

八木澤的厲聲斥責聲傳來,他似乎正在大聲斥責著什麼人。

似乎出事了。

我與畫布對面的冴子面面相覷。

「發生什麼事了……」

冴子放下畫筆與調色板,走近窗口。我也從床上下來去看。

從畫室朝南的窗口可以展望公館前方的廣闊庭院。暮秋中的草坪顏色黯淡,庭院充分吸收了昨夜的雨,到處都變得似水田一般。明明聽起來並沒有那麼遙遠,卻看不到八木澤的身影。

「給我!快把相機給我!」

「住手,放開我!那可是我的!」

我聽到了兩名男子爭吵的聲音。我循聲音的方向望去,發現八木澤與另外一名不曾謀面的牛仔裝扮的男子出現在了噴水池的背陰處。

「趕緊給我!不然我給你砸碎了!」

「住手!」

「啊,等等!不要那麼粗魯!」

八木澤強行擰下對方的相機後,男子懇求他不要弄壞相機。原來如此,爭奪中的相機好像是我等人不曾有過的昂貴正品。——儘管如此,那個男子究竟是誰?

「滾出去,你這個卑鄙小人!」

八木澤的聲音因情緒激動而顫抖著,推了一下男子的背。

「我知道了,我會走的所以把我的相機還給我。」

「你出去我就還給你。」

無論如何決不能給你,八木澤似如此說一般,將相機帶一圈圈地纏繞在了右手上。「喂!」牛仔男說著伸出了手,又因無濟於事而放棄,聳了聳肩。

八木澤撇下男子,快步走向草坪中的小路。男子慌張地追隨著他。

「你去哪兒?你想把我的相機怎麼樣啊?」

「我不是說了出了村子就還給你嗎?!」

「你為什麼那麼生氣?你說我犯了什麼大罪?」

男子迂迴至八木澤前方不滿地抗議道,卻被八木澤撞到了一旁。「你是誰啊?!」「卑鄙小人」,他們一邊如此互罵著,一邊你推我搡著穿過庭院消失在了森林裡。

我聽到了「喂」的一聲喊叫。東棟一層調香室的窗子打開了,香西琴繪探出了臉。「發生什麼事了?」

「不知道。」

冴子回答說。正門門扉打開了,我也察覺到菊乃與小野正站在那裡。

「大概只是被這裡的稀奇吸引而時常進來的人吧?八木澤君本也不用那麼生氣的。」

小野對琴繪說道。

小菱靜也從公館後方出現了。似乎是散步歸來的他依次看了我們一眼,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好像有個奇怪的人提著相機進來了。剛剛被八木澤君發現給趕回去了。他剛才滿臉怒氣呢!」

菊乃說明道。他來到了畫室正下方,滿嘴不是不是地搖晃著光頭。

「我不是說那個。那件事我聽說了,所以大體上知道,我說的是千原。她哭著跑到後面的森林那裡去了。是為什麼呢?」

「那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說道。

「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想過一會兒就好了。」

冴子說著看了看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果然對八木澤君來說擔子太重了吧?」

「好像是的。」

我們等待八木澤回來,他卻總也不回來。當小菱提議去看看時,八木澤從森林裡出來了。

「他雖然出村子了,可還在橋上。我再去一次把他趕走。」

他在森林與庭院交界處向我們報告說。

「要我幫忙嗎?」

面對提出援助的小菱,他說道:

「沒事的。如果需要,我會請前田君幫忙的。」

前田家位於通往大橋的道路中途。我一晃想到:真的沒事嗎?因為我認為,八木澤、前田組合在這個村裡屬於文雅男子聯盟,倘若談話會付諸武力,不是應該出動小菱、志度組合嗎?

——蠢材。當自己是吵架導演嗎?

「真的沒事的。」

八木澤又走入了森林。

冴子關上了窗。「明明才剛開始畫,一開始就碰釘子了呢。」

「我們重新開始吧。」

她與我分別返回至畫家與模特。

慢慢地只能聽到畫筆與畫布摩擦的聲音,我的思緒在種種事情上縈繞。我絲毫沒有想什麼八木澤是不是真的沒事,卻在擔心由衣。我祈禱她所受到的傷害是極其輕微的。

我心底有件厭惡的事。那是來此大約兩周後的事情。

我想由衷地同情由衣。曾經從夢幻世界送來可愛的笑容與歌聲、被這個國家最多的人——不僅是滿臉粉刺的宅男,是的,是不論男女老少——所仰慕的女子,因為受歡迎而受到深到無法想像的傷害,為使自己變醜而刻意貪婪、發胖,如同背負罪孽的人一般逃匿到這邊遠的地方,對此我感到悲傷。她無法忘記那不忠誠且在我看來低能一樣的男子,她為此而落下的淚水實在令我心酸。

——事實果真如此嗎?

某天夜裡,我自問。那是我寫完給父母的信之後的事情。

——你看到年幼自己一歲的女子比自己還痛苦還可憐,不是有一些安心嗎?

不,怎麼會……

——就是吧?你說實話吧。我不會被你矇騙的。

不是那樣的。

——你一直都是那樣的。喂,你還記得吧?

那時……

——是高中二年級時。梅雨結束時。

那是……

——你從很早以前就是這樣的。

我想起了一名同學的面龐。名字忘記了。那是一個內向得獃滯,總是毫無理由得戰戰兢兢的女孩。某個星期日,我在澀谷的一家書店與她不期而遇。我們都是獨自一人。我邀請之前只說過幾次話的她要不要去喝杯茶。那時是初夏,而我只是口渴了。大概是因為沒有進過茶室等地方,又與我也不是特別親密的朋友,她一時不知所措,卻「嗯」的一聲點了點頭。我點了冰紅茶與草莓冰淇淋,邊吃邊問她買什麼了,她吞吞吐吐地說著沒什麼沒什麼,一邊將書藏在了身後。我沒有強行要看,把自己買的書給她看。當然是推理小說。那時我讀的全是推理小說。我問她「休息日你都做什麼」「不看電影嗎」等問題,全是我在與她說話。她緊閉的嘴開始慢慢打開,一點點講述自己的事情。她評價她自己「異常內向」。我笑說「太誇張了」,她卻是認真的。她說一想到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何種樣子便會不安得什麼都做不了。害怕自己被別人認為:「這個人說什麼傻話呢,是不是腦袋不好使」,害怕自己被別人認為沒有幽默感、無聊。害怕自己被別人反問:「你聲音太小,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瘦得如雞架一般、滿臉粉刺、頭髮一看就很硬、動作遲鈍、學習成績差、無特技、絲毫沒有可以向別人誇耀的東西,她把自己認為的缺點羅列了一遍。所以才交不到朋友很孤獨,這就是她的結論。我諂媚地說她所列舉的缺點全是假的。

「下次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我說完後,她略微笑了一下。

離開茶室後我對她說「稍等」,便讓她等在那裡返回了書店。然後買了一本文庫本。在車站分別去往不同的月台時,我把書交給她說:「給你。讀讀看吧。」

是田納西·威廉斯 的戲劇《玻璃動物園》。那是一個叫勞拉的女孩的故事,她閉門在家、收藏動物的玻璃工藝品,比她更內向且一隻腳殘疾。故事的最後勞拉尋回了勇氣。我送她的是這樣一本書。她對我說了「謝謝」。

——那晚,我為自己行為的厚顏與無恥而愕然。然而已經太遲了。我被自我厭惡折磨得無所適從,無法平靜。那是一本好書,但絕不是一本可以說句「很適合你哦」而贈送給人的書。我感到羞恥。

——次日,她重新就書一事感謝了我,但我卻未有機會聽其讀後感。之後我曾多次邀請她去看電影,每次卻都是非則她說有事拒絕我,便是我有急事,最終一次也未實現便過去了一年,班級分離後連話都未曾再說過。

——與那時一樣,發現比自己更為悲慘的女孩,同情中卻總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你真是到何時都這樣啊,這就是你的秉性。

由衣之所以可憐,是因為比我更悲慘……

「有馬。」

——是的。你的心一直就是那樣的。

我沒有那麼壞……

「有馬。」

——那你就那樣想啊。

我無法停止對自己的責備,趴在了桌子上。我可以聽到自己啊、啦、嗯之類的呻吟。那是自我緊咬的齒間透出的呻吟。

「喂,有馬!」

我突然回過神來。

「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啊。」

冴子停下畫筆,擔心地看著這邊。

「沒事。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些問題。」

「我們休息一會兒吧。」

我順從地回答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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