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雨中來訪者——麻里亞 2

雨雖停了,雲層卻依舊很低,天空仍然一片鉛灰色。據說帶來大雨的鋒線停留在了九州,所以小菱要看到晴空大概要等後天以後了吧。在此之前,我真想再看一次他的舞蹈,只一次就好。

「眼看就要嘩嘩地下起來了呢。農活不做了吧,今天?」

早餐席上,菊乃透過窗子看著外面說道。此時正是菠菜的收穫季節。雖說無須著急,但由於未施農藥,有時一疏忽就會遭害蟲侵蝕。

「我贊成。大家怎麼想?」

小野博樹展望了眾人之後如此說道,他剛說完,氣氛便不知為何僵硬起來。我感覺很奇怪,大家似乎都變成了迎接新主人的用人。

「今天我們就創作吧!雨也會再停的,是吧,老公?」

昨夜在這個食堂與小野爭執的哲子回答說。也許她是想在大家面前宣告自己與小野之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爭執。哲夫喝著茶點了點頭。兩人大概會在工作室閉門不出吧?他們並不住在這所公館裡,而是居住在通往大橋的道路中途的一所傾斜的房子里。創作現場也在那裡,用餐是與大家一起。

在這個村莊的居民中,擁有自己的房子的是這對前田夫妻、小菱靜也以及詩人志度晶四人。雖說擁有房子,也都是指佔有了一處被遺棄的農房,他們的房子散落在村莊中。

我剛聽到走廊上傳來噠噠的無風度的腳步聲,就看見志度晶出現在了食堂門口。他除了炊事值班時以外,都是在自家獨自用餐。

「今天不去田裡吧?」他問道,那樣子幾乎就是在說,喂,不會不去吧?

菊乃苦笑著回答說:「是的,今天不去。」

八木澤滿臉不悅,心裡似乎在念叨,好你這個懶傢伙!然而,志度並不是討厭勞動。他勞動時邊哼歌邊工作,工作的量是別人的兩倍。只是有時根據當天的心情,勞動會變得異常痛苦。正因為如此他才被目不忍睹的木更先生邀請到此處來的吧。

「那就好。」志度變得格外神清氣爽,「八木澤君,我可不可以彈一個小時的鋼琴?」

他在徵求鋼琴家的同意,這位詩人要彈鋼琴來消遣。

「我沒有意見,由衣呢?」

被志度大聲叫喊著自己討厭的「八木澤君」,八木澤的臉色愈加陰沉。明知由衣也不可能說「不可以」,他卻故意詢問她的意見,這大概是他對志度的挖苦吧?由衣親切地答應後,志度安心般地點了點頭。

「那我就獨佔一個小時音樂室。誰都不要來打擾志度大師啊。」

志度投來詼諧的一笑離開後,八木澤鼻子里哼了一聲,「不要把音調弄亂了!」他惡狠狠地罵道。這又不是吉他,雖說不擅長的人胡亂彈奏,可鋼琴的音調也不可能被打亂,這一點他自己明明最清楚。

用餐結束後,大家都散去了,留下我和小菱善後。前田夫婦去了工作室,菊乃與小野博樹去了圖書室,香西琴繪則去了調香室。鈴木冴子、八木澤滿、千原由衣則聚集在起居室開始聊天。洗完餐具歸置到架子上後,小菱去陰霾的天空下散步,我則到起居室加入了聊天。我們談些曾經看過的電影、旅行的回憶等等,都是一些不即不離的話題,這樣可以讓一天悠然開始。電視開著,我們四人卻誰都沒有把精力放在節目上。

「鈴木女士,」我看準時機說道,「今天我幾個小時都可以的。您會為我畫吧?」

「哎喲!說什麼『您會為我畫吧』,多奇怪啊。應該是請允許我畫你。請多多關照。」

冴子一如既往彬彬有禮地回答了我。

不,是請您為我畫,我在心中反覆說道。這是因為通過自己被臨摹在畫布上,我漸漸找回了面對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孤獨,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迷惑,自己的狡猾,自己的傲慢,還有自己的光輝,這些僅屬於我的東西。我可以與這些東西久久對峙了。我佩服將這些引出的她的高明之處。——因此,我想快些見證這幅出色的畫完成的瞬間。而彼時,就是我離巢的時候。

「即使從上午開始我也沒有問題的。」

「謝謝你。那就等我抽完這支煙吧。」

冴子邊點煙邊說道。她每天要吸十支煙,這隻限於琴繪不在的時間和地方。這是因為調香藝術家琴繪討厭香煙過於強烈的氣味。若論本意,琴繪大概想把這村中的所有香煙都驅逐出去,但她還是未說出這樣的話。作為對其的尊重,當她在附近時任何人都不吸煙。

當冴子的半支香煙已化為灰燼時,從誰都沒有在看的電視中傳來了「久我亮一」這個名字。我吃了一驚,斜眼看了一下由衣。她微笑的臉瞬間僵住了,冴子與八木澤也都突然沉默了。

——久我亮一怎麼了?我側耳傾聽著電視。是早間節目的娛樂資訊。

「……嗯,有人看見伊藤小姐清早從久我先生的公寓里出來,這個信息我以前也聽說過,但這次是在外景拍攝地加拿大幽會。哎呀,這可是相當有計畫性的約會啊!」

身穿薄衣、系有領帶的中年男子絮絮叨叨地不停感嘆著。他是在向全日本宣告:「我揭露了搖滾樂隊Shellshock主唱久我亮一與女藝人伊藤由利香之間的醜聞,你們興奮吧!」陳述者本人似乎真的很興奮。

「說到久我先生,真是個話題很多的人,兩個月前發生了一起在演唱會會場與粉絲上演全武行的事件。與女性的緋聞也很多……」

八木澤似被擊打了一般起身走向電視。就在開關即將被關閉時,情緒高漲的中年男子說出了「千原由衣」的名字。八木澤還是未能來得及。千原由衣,這句話如同香煙剛被掐滅的煙霧般飄蕩在鴉雀無聲的起居室。——我無法去看由衣的臉,久久凝視著地板。

「大家……」由衣開口了,「大家怎麼了?如果是在擔心我的話就不用了,因為我已經沒事了。」

我緩緩地抬起頭,發現她正在緩和表情,努力想做出一個笑容。明明不需要做什麼笑容的……我希望她不要那麼勇敢。我想不出自己該說些什麼,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氣憤。

「對不起,都是我,明明不看電視卻把它調到一個無聊的頻道上,所以才讓由衣你不高興了。原諒我吧。」

冴子和藹地說道。姑且不論她有沒有必要道歉,冴子直接看著由衣道歉的樣子的確很像她的作風,讓我覺得不愧是冴子。她與見到危險便立即避開視線的怯懦的我截然不同。

「怎麼會呢!您根本不需要向我道歉的,因為我真的沒事了……」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可是已經遲了。因為,此刻她的臉頰之滾熱,連旁觀的我都被感染了。

「由衣。」

八木澤認真地喊道,他正在搜尋話語。然而,笨拙的他卻找不到。

「由衣啊。」

他重複時,由衣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先告辭了。」

她翻了一下連衣裙——她按尺碼選的這個是孕婦裝——下擺衝出了起居室。

「由衣,等一下!」

八木澤慌慌張張地追上去了。聽著兩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我默默地支援了八木澤一聲:「加油!」

「我對不起她。她心中的傷口還沒有癒合,我卻讓她看到了那種拙劣的報道……好可憐。」

只剩我們二人後,冴子低沉地喃喃自語說。她似乎打算承擔責任。

「由衣碰巧在這兒,那只是運氣不好,這不是你的錯。」

「雖說如此,但事後我心裡並不舒服。」

冴子點燃了一日只吸十支煙中的第二支,憂慮地吸著。

「如果八木澤先生能把她安慰好就好了……」

「不可能的。」我一說,冴子便立即回答道,「他做不到,這擔子太重了。」

她斷定得也太乾脆了,以至於讓我有些吃驚,同時反問道:「是嗎?」

「嗯。」冴子點了點頭,「我並不是說八木澤君靠不住,而是原因在於千原。她還依然,那個——」

「久我亮一。」

「嗯,她還依然沒有完全放棄那個叫久我的搖滾音樂家。對方曾讓她那麼痛苦,她卻依然愛著他,真是個可憐的姑娘。」

由衣曾經很痛苦吧。在竭盡全力不斷扮演偶像的頂峰時期,首次遇到了熾熱的愛情。幽會。不斷變得過密的行程。電視、巡迴、綵排、演唱會、巡迴、電視、錄音、巡迴、廣告拍攝、巡迴。見縫插針式的幽會。支撐自己一切存在的戀愛。兩人相聚時間短,分別時間長得讓人發狂。被剝奪殆盡的睡眠時間。一周四千千米的巡迴。途中偷聽的所愛男人的歌。幽會。自他公寓出來時突然閃起的鎂光燈。驚愕。報紙上及車內吊鉤上高呼特訊的廣告。伸向周刊雜誌的無數雙手。經紀公司的斥責。記者招待會。中斷的幽會。不久得知的自己身體的變化。所愛男人的斥責。雙親的哀嘆。中斷。男人的不忠誠。新特訊。絕望。依舊飄揚在街上的自己的歌。娛樂記者的跟蹤。

——逃走。

是一種叫暴食症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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