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訂婚之夜——麻里亞 4

我的房間在音樂室的正對面,我卻自房前走了過去。晚上十點半。明天早餐輪到我來做,所以我本打算沖個澡就去休息的,卻又突然想在睡前讀點書。於是我就想去樓下的圖書室。接著,我在舞場前面驟然停下了。有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正在搖搖晃晃地往上爬。那個東西爬上了昏暗的樓梯,看起來就像一隻小小的小小的並且有兩個頭的長頸鹿。那兩個頭輕輕地上下搖晃著。

「小菱君……」

「嗯。」

那個影子回答道。同時,那兩個頭輕輕彎向後方,影子變圓了,且變得更小。樓梯哐當響了一聲。影子霍地站了起來,小菱仰視著我。

「嚇著你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什麼也沒有。只是他倒立著爬上樓梯來了。

「我以前也經常看到小菱君倒立,不過還是第一次見你倒立著爬上樓梯來。我還以為是個怪物呢!」

「要是香西女士的話就該慘叫了吧。還好是你。」

他認真地對我說道。

「這不是很危險嗎?竟然在樓梯上倒立。」

話雖這麼說,但我明白這點小事對他而言肯定是很輕鬆的。如果看過他如烈焰般激情舞動的樣子,大概所有人都會這麼想吧。

「沒事。倒立會讓人心情舒暢的!這樣我感覺自己也能很好地看到事物的模樣。」

「小菱君,您知道加百利·蓋爾 嗎?」

「你說什麼?」

我無意中說了奇怪的話。

「不,沒什麼。」

小菱仍然面無表情,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我們姑且互相道過「晚安!」,便在舞場分開了。

同二樓的走廊一樣,樓下也是萬籟俱寂。只有下個不停的雨聲異常猛烈。猛烈得讓人聽得入神。

「您真打算這麼做是吧?」

在猛烈的雨聲中,我聽到了這樣的聲音。這是前田哲夫的聲音。他正在追問某人。

「這裡不是你一個人的村子。這一點您明白嗎?」

這是哲子的聲音。聽起來聲音是從與圖書室呈相反方向的食堂傳來的。我不覺停住腳步,凝神傾聽起來。在我駐足的前方牆壁上掛著一幅銅版畫,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裡。那幅畫是已經離開這個村子的樋口未智男的作品。一個身穿襯衫、頭上嚴嚴實實地捂著紙袋的男人站在稻浪的正中央。雖然紙袋上空出的兩個洞被塗得漆黑,畫中男人的視線卻躍出了畫面,刺向了我的眉間。這幅畫不適合我在這種時候、這種場所鑒賞。

「這個村莊會變成什麼樣,最終是由菊乃夫人決定的。況且,那也不是今天或明天就能改變的。你們再冷靜一點好不好?」

回答者是小野博樹。似乎是關於開放村莊的爭辯。我忽然被提起了興緻。

「您的目標是財產吧?」

哲子的話讓人驚訝不已。這倒是像任性的她可以說出來的話,但直接這樣問本人實在是太過分了。小野不會大發雷霆吧?我不禁縮了縮脖子。

「夫人,這話可過分了啊。你這個人真是沒禮貌啊。」

畫家表示了他的不快,但語氣依舊很平靜。這或許是因為他手中從容地握有對方生殺予奪的權利吧?這似乎讓前田夫婦很焦躁。

「要論不懂禮貌,咱們彼此彼此吧!」哲子提高了語調,「我們不是在說禮貌的問題。——小野先生,我們是在問,您是因為想要夫人的財產才跟她結婚的吧?如果不是如此,是沒有理由與長自己十五歲的大嬸結婚的。」

「你是因為想要財產才與現在的丈夫結婚的嗎?不是的吧?你是因為愛他才跟他結婚的吧。我也是。我也是同你們一樣,因為相愛才要與菊乃夫人結婚的。」

這是在諷刺吧?哲子的丈夫哪裡有什麼財產。

「無論他有沒有財產,我都跟他結婚了。但是小野先生你不一樣。如果夫人只是個身無分文的大嬸,你根本不會有什麼跟她結婚的想法。」

「你怎麼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你給我適可而止吧!還有,你也別一直大嬸大嬸地叫她了。你說話還真是刻薄。你這個樣子或許對你那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丈夫好使,但是對別人不管用!」

「你竟然說我沒有生活能力,真是過分啊!」

這次是哲夫怒不可遏了,他大概是被觸到了最痛處。儘管如此,他們仍在繼續著毫無大人樣子的爭吵。

「那我就把實話全部告訴你們吧!」

裡面響起了敲擊桌子的聲音,可以聽見小野的故意咳嗽聲。我希望他大聲地說,毫不遜色於雨聲得大聲地說。

「我打算讓這裡脫胎換骨。我要把這整個村莊全部都直接變成我的作品,材料非常豐富。這所公館本身就值得觀賞,其中的木更收藏品也非常珍貴。香西女士的香草園也不錯。你們的雕塑作品、鈴木女士的油畫、樋口君的銅版畫再加上香西女士的香料,重點是後面的大鐘乳洞。——我相信,將這一切作為一件藝術作品開放是一件意義極其深遠的事。」

「也就是說重點是鐘乳洞裡面的大壁畫吧?寫有小野博樹作的那幅。」

哲子滿是諷刺地說道。小野大概是用表情回應的吧,我沒有聽到聲音。

「你是想賣出那幅畫,才想把這裡作為藝術之國開放的嗎?」

哲夫問道。

「雖不是為此,但現狀是那幅畫確實沒有機會為眾多人欣賞啊。」

這個回答讓人也能感到他肯定哲夫疑問的語氣。

小野的畫——叫什麼鐘乳洞的大壁畫的,我還沒有看過。前田夫妻、木更菊乃、鈴木冴子、志度晶似乎看過其中一部分,其他人與我一樣只是聽說過。畫位於尚不知邊際的迷宮般的鐘乳洞深處。聽說他在岩石壁面上畫的是一幅令人回想起上古遺迹的牛與狩獵圖。雖然這幅大作還在進行之中,但除了志度沒有評論外,其他人的評價——包括前田夫婦自身在內——全都是正面的。

「我想實現這個夢想。我也會堅決向菊乃夫人進言的。雖然我說過最終是由菊乃夫人決定的,但我的意思就是這樣的。」

「我們——會被趕走是吧?」

宛如哲子親手把這句話交給小野一樣,她緩緩地問道。

「這所公館以及周圍富有風趣的民宅全都會變成住宿設施。」

「你是打算把我們趕走吧。果然是這樣啊。」

「就算是那樣又怎麼樣呢?你們一臉土地被強行開發的表情,如果你們真那麼想就大錯特錯了。你們又沒有付什麼房租。」

「說什麼房租,這句話本身就很奇怪。」哲夫駁斥道,「規定的義務我們已經盡到了。維持生活的勞動分擔與創作。居住在這裡的人只有這些義務不是嗎?那些義務我們都已經盡到了。」

「值班制的家務勞動以及僅用於補助日常飲食的種菜,除此之外只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可以了。你們持續了幾年這樣的生活?兩年,不,你們這樣過了三年了吧?這三年過得非常舒服吧?得以從怎樣才能勉強度日這一最大的問題中解脫出來,所以就可以盡情專註於創作了是吧?——可你們創作出了什麼?這個你們應該問問自己。」

「你是說我們只是無所事事、消磨時間,什麼也沒創作出來嗎?」

哲夫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因激動而顫抖著。

小野仍然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回答道:

「那不是我該說的問題。你們自問就可以了。還有,如果你們覺得成果還不夠的話,就該盡量抓緊了吧。你們剩下的時間是有限的。」

「將這裡變為藝術聖地是木更勝義先生的寶貴遺志。為了自己那卑鄙的野心,你是不踐踏這個遺志不罷休啊!」

「你真的以為聖地什麼的辭彙適合這裡嗎?聽到這麼誇張的話我真是替你害臊。直到不久之前,這裡一直都被稱為自詡藝術家、欠缺生活能力者的收容所,這一點你明明是知道的。」

「身為這收容所的元老和囚犯頭的不就是你自己嗎?你是已經佔盡這裡的便宜了是嗎?」

「不是的!」小野的回答聲壓過了哲子歇斯底里的發問聲,接著又被哲子「不,就是那樣」的聲音所掩蓋。

交談正處於決裂的邊緣。我感覺馬上就要有一方氣勢洶洶地踢倒椅子站起來了,我決定離開這裡。我像只瞄準獵物的小貓一樣,彎腰躡足走向與食堂相反的方向。拐過走廊就到圖書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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