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訂婚之夜——麻里亞 3

八木澤細長的手指在鍵盤上緩緩地流動著。

來這之前我並不知道,在夜晚聆聽的鋼琴樂曲是何其美麗,何其哀傷。

雨勢越來越猛,雨水敲打屋頂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讓人心情沉重。房屋明明安裝了防音裝置,卻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屋頂上的聲音。我似乎可以看到雨水如瀑布般從石板瓦屋頂舒緩的斜面流下來的樣子。深銀色的窗帘搖曳著,似乎連窗外的深夜都掩蓋住了。

二樓的音樂室。我在這大約二十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里。斯坦韋大鋼琴面窗而立,窗邊一隅放置著似乎剛買回不久的音響設備。長沙發旁邊的架子上陳列著八木澤收藏的五百張左右的CD和唱片。這些CD和唱片雖確實是以鋼琴曲為主,卻也有以電子琴為中心的爵士音樂及搖滾樂,此外,還可以看到很多世界音樂的唱片。樂譜、音樂基礎知識等書籍也收納在下層中。木更勝義所愛的一架繪有竹林七賢的中國屏風立於進門右邊一隅,這與恬靜的房間氣氛非常協調。進門左邊一隅則有一張八木澤用來寫東西的小桌子。

我現在就在這裡「鑒賞」八木澤與由衣的練習。

是巴赫《平均律》開頭的前奏曲。

由衣的女中音籠罩在這單純而纖細的旋律上。她的歌聲如母親為入睡的嬰兒蓋好被子一般優美而輕柔。——我的眼睛不知不覺合上了,頭自然地傾向了前方。

Ave Maria,gratia,dominus Decum

bea tu in mulieribus.et beus

Fructus ventris,Jesus

不是舒伯特,而是古諾 的《聖母頌》。

天籟般的歌聲沁入了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給我帶來安寧的同時讓我備感震撼。清晰悅耳的鋼琴聲籠罩著優美而輕柔的歌聲,這隻有高低、長短、強弱變化的音節相連為何會如此打動人心?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由衣的歌聲原來是如此令人陶醉。

對此,我驚異萬分,也驚喜萬分。偶像千原由衣的歌曲曾在電視、無線電廣播及茶室的有線廣播中隨意播放,可我從未認真聽過。因為我總覺得那是充斥於街頭巷尾的毫無價值的流行音樂的典型代表。

五月的風哦請你告訴他,我那想他想得怦怦亂跳的心都要撕裂了。

——只不過是用甜美的聲音把毫無意義的歌曲描出來而已。

——她過去只會唱這樣的歌。

由衣的歌聲與八木澤的琴聲優美地嬉戲著。歌聲可愛、純真而毅然頌揚著禱告之情。一曲結束時,重現於我耳中的頭頂上遙遠的雨聲,簡直就像響起的雷鳴般的掌聲。

「太棒了。」

我抬起頭說道。

「謝謝。」由衣微笑著說。八木澤將手從鍵盤上輕輕地拿開,也露出了白白的牙齒。他似乎很滿意。

「我小時候還是學過聲樂的。你的音程也沒有什麼不準的地方,聲音漸漸地全都出來了。」

「謝謝你,八木澤君。是因為你這個老師好啊。」

「我只是給你伴奏罷了。就像是卡拉OK里的伴奏一樣。」

「我感覺八木澤君的琴聲似乎把我帶到了我以前從未達到的境界。」

這兩人的交談,姑且把我排除在外了。

但是我是知道的,關於這兩人的不合拍之處——八木澤對她是很愛憐的,而千原由衣則不是。千原由衣對於身為自己的練習夥伴及顧問的他所抱的感情僅限於感謝,不多也不少。我也並不是聽什麼人說起過,這點事還是可以覺察得到的。

「休息一會兒吧!」

我看練習似乎告一段落了便說道。

「我們去那兒吧!」八木澤指了指長沙發。我們與音響設備相對坐在了那裡,由衣坐在中間。坐下之前,音樂家隨便挑出一張CD放進了播放器。是德彪西 的鋼琴曲集。

「啊!這首曲子是《雨中庭院》。」

由衣說道,八木澤回答說:「是啊。」

「您是配合這雨天而選的嗎?」

「不,只是偶然而已。不過真好啊。」

「我很喜歡雨呢——麻里亞你呢?」

我正想著我不是又被拋棄了吧,沒想到她這樣輕輕地問我。

我喜歡雨。煙霧朦朧的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六月雨,迅速掃過夏日的雷陣雨,敲打罪犯般的夜間驟雨。清晨睡醒後於窗邊聽到的雨滴聲,在頭頂上啪啪迸開雨滴的傘,庭院中土壤的喃喃低語聲,雷鳴聲,霧靄朦朧的遠處山脈,漣漪蕩漾的水窪,被洗滌過的花兒,淋濕後閃閃發亮的街道,這些我都喜歡。然而,我最喜歡的是最後一滴雨自空中落下後到來的——雨後。

是的,我之所以喜歡雨,是因為我知道它總會停。

「對了。」八木澤在曲目更換時說道,「聽了剛才夫人宣布的重大事情,你們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這是非常可喜可賀的。我早就知道夫人與小野先生很親密,卻依舊對他們要結婚感到很意外。」

由衣回答道。

「你為什麼會意外呢?如果是情投意合的單身男女,結婚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聽了八木澤的話,由衣似乎有些困惑地聳了聳肩。

「畢竟他們都這把年紀了。特別是夫人。還有小野先生比她小十五歲這一點也……」

「我也覺得很意外。我非常吃驚。但是這與由衣你所說的不同。我雖然預想過他們會結婚,但讓我吃驚的是,像夫人那樣的人,竟然也開始傾向於小野君的想法。」

「你所說的小野的想法,是指把這個村子開放、變為像旅遊景點一樣的那個計畫吧?」

我確認了一下明擺的事實。

「是的。小野君自從去年發現後面的鐘乳洞以後,就完全熱衷於這個計畫了,夫人聽了他的話之後也只是笑,所以我本以為她完全不會予以理睬的。因為模仿箱根與美原的雕刻之森、搭配大鐘乳洞與廢村、將這個隱秘的地方開發成旅遊勝地等計畫,是與她已故先夫的遺志背道而馳的啊!——但是你們看剛才是什麼情形?即使前田和香西那麼認真地詢問,她也沒有說自己並不認同那樣的計畫。說什麼『目前我並不打算實行,但將來會怎麼樣我還不清楚』,這種措辭不就是不想做出承諾的政治發言嗎?對這一點我感到很意外。」

「如果說夫人的想法倒向了開放的一側,那這是為什麼呢?」對於他的見解,我問道。

「我也不知道,不過首先能想到的就是被小野強行逼迫吧?那個人非常有野心,所以他無論如何也會苦口婆心地勸說夫人的。夫人也許是想滿足他這個野心,以展示自己對他的愛。也就是說,較之已故勝義先生的遺志,此刻在這裡的伴侶更為重要。再加上夫人可能對這個村子已經厭煩了。」

「小野先生是那麼有野心的人嗎?」我問道。

「他不就是個野心家嗎?我覺得人到了那種年紀還那麼有上進心是很了不得的。說什麼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只是一時的,真正的自己還沒有表現出來,這樣的想法連我都在二十歲的時候就捨棄了,他卻到現在還能平靜地說出來。他只是因為之前沒有想到任何繪畫以外的謀取名聲的手段才拿起畫筆到這裡來的,他大概是覺得,如果可以得到振興事業的機會他改行也無所謂吧。」

這是八木澤的見解,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事實。他這麼一說我也有這種感覺。只是,我以前也聽見過別人將小野評價為野心家。這個人就是傳言中的木更菊乃本人,不過據說她說這是小野的成長經歷使然。

小野出生並生長於神戶的山手,父親的職業是司機。看到父親順從地服侍極其傲慢的銀行家,少年的他非常痛心。寫給大小姐的情書被發現並被父親扇了一個耳光,是他十四歲時的事。無法走出十四歲的傷害的他,從此一心撲在了自己擅長的繪畫上。高中畢業後去了東京的美術大學,過了兩年模仿米勒的半工半讀生活。自此生活好像就無法繼續了。他必須削減大量繪畫的時間來工作。在建築工地拚命工作一年,以麵包和水為生,之後一年便用來作畫。這樣的生活他持續了二十四年。他的作品在展覽會上多次獲獎,多幅作品都很暢銷,卻仍然看不到榮耀。「這只是一時的!」他就這樣豪言壯語地到了五十歲。

「小野先生是在這個村裡資歷最久的吧?」

「他就是個元老級人物。六年前這裡成立之時,他就被木更勝義先生拉到這裡來了。」

是的,關於這個我也聽菊乃說過。——勝義受朋友之約信步走進一家酒吧,看到掛在那裡的畫以後,他嘆了一口氣。那是小野的作品中一幅有買主的畫。勝義對畫家很感興趣。當時他正計畫在四國深山處的此地建設藝術之鄉,據說勝義的直覺告訴自己小野是適合被邀請到這個藝術之鄉的人。小野得到了勝義的賞識。

「這位小野元老要摧毀這個村子啊……」

由衣低沉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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