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原 1

只是被告知了一句有客來訪,他便立刻知道是誰來了。他剛從吱吱呀呀的轉椅上站起來,秋山就在背後打起招呼來。

「部長,讓人迷上了吧。」

他一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披在肩上站起身,一邊朝肩膀後扔過去一句:「你不覺得這事很可悲嗎?還有心思開玩笑。」

「你怎麼還是這麼一個不懂玩笑的人啊。」秋山攏攏略微蓬鬆的頭髮,笑著說,「別著急,跟戀人慢慢談啊。」

部長砰地關上門,甩掉追過來的嘲諷,勉強拖著沉重的腳步,朝待客用的小房間走去。

部長?

自從十年前晉陞為部長刑事以來,人們就不分場合地這麼稱呼他了。在單位時自不必說,回到家裡後亦是如此。

當然,並不是因為他對家人有多麼好。關於這一點,他其實經常在反省,也很內疚,卻很無奈。畢竟,職業是警察,情況跟普通上班族家庭方方面面都不一樣,這一點家人也應該能理解。不,他們想不理解都不行。

儘管如此,他也算得上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了。這一點連兩個女兒也得承認。除了青春期那段像熱病一樣的反抗期,兩個女兒都是在活潑開朗的氛圍中長大的,而他也認為自己就是這樣把她們養大的。跟妻子之間一切也都很和諧。

只是有一點除外,就是他太忙了。

儘管如此,他都快五十歲了,可回到家後,仍被妻女部長長部長短地喊來喊去,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原因之一,就是他們夫妻是在同一家單位結的婚。二十多年前,妻子也曾是交通科的一名警官。當然,新婚的時候還用名字來稱呼他,可大女兒出生後立刻就改成了「爸爸」。二女兒出生後立刻把二老接來同住,妻子一面請婆婆幫著做家務一面重新上班,可她立刻發現了這種稱呼很不方便。

「因為我一叫『爸爸』就會有兩個人答應啊。」

「我又不常在家,不會弄亂的。」

「誰說的。就算你不在場,一旦話題中提到爸爸時,就搞不清說的到底是哪個爸爸了。就連孩子們在聽到我說『爸爸』的時候,也都會一一追問:『到底是哪個?爸爸還是爺爺?』」

因此,同一單位結婚的陰影就落到了這裡。

「你現在都已經是巡查部長了。那,在家時我們就喊你巡查部長吧。」

可他卻完全不贊成。

「這樣心情一點都不放鬆。」

「是嗎?可我覺著很酷啊。」

就算是有工作,妻子跟孩子們共處的時間還是更多一些。並且,對於孩子,尤其是跟母親特別親密的女兒來說,母親的話無疑有著近乎神的啟示般的效力。

於是他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當熬到天亮回家時,在玄關擦肩而過的女兒們總會朝他喊「巡查部長先生,我走了」的巡查部長。

他很惱火,就跟妻子抱怨:「那你乾脆也讓她們喊你『女警』算了。因為家裡同樣也有兩個『媽媽』,不是嗎?」

於是妻子就說:「但有趣的是,孩子們都說『媽媽』是不會弄混的。她們說很清楚那到底說的是我還是奶奶。不可思議吧?」

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他半信半疑,於是在家時就仔細地觀察起來,結果還真如妻子所說。

「這也許就是父親和母親的不同吧。」妻子話都說到了這一步,他也無法反駁。因為他也覺得有些道理。

就這樣,「巡查部長」的稱呼在家裡紮根下來。而隨著他的晉陞,這稱呼也變成了「部長」。關於這件事,沒一個人有怨言和不滿,也沒有一個人覺得不對勁。大家都覺得這稱呼很方便很順口。

唯獨他本人除外。

他穿過不長的走廊,敲了敲一角翹起的鉛色門。沒有回應。遲疑了一下後他推開門,坐在灰色舊沙發上的來客立刻站了起來。

橋場秀男,四十七歲,不胖不瘦,中等身材。至於臉形,就像神仙在捏泥造人累了時,用一隻手隨意團弄出來的一樣。一看到這人,部長不禁想起以前在保安科時曾揪來的一個色情酒吧的老闆。

那老闆因為雇了一名未滿十八歲的少女在店裡做工,違反了色情營業法而被捕。可一調查,情況卻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原來這名受法律「保護」的少女在一開始應聘時,就謊報了年齡。那女孩煞有介事地拿著已成人的姐姐的戶籍副本,硬是把老闆騙了。雖然都快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受害者,可受到法庭審判的卻仍是老闆,他在被告席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真的不是假哭,可沒有一個人能幫他。並且,這名老闆涉足色情業,也是為了讓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歡樂街的租借權和店鋪的租賃權發揮更大的效益,以支付多得驚人的財產繼承稅,因為做正經生意賺不來這些錢,真是雙重的可憐。而且還是辭職下海的,以前還是個正經的經理人。

「這世上既沒什麼神也沒什麼佛。」在審訊室他又哭了,部長(當時還是巡查部長)還記得當時的情形。世上的確有神也有佛,只不過,當你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必定早已休假了。

「部長先生,百忙之中打擾您了。」

橋場站起來,彎腰行了最敬禮。每次來客對他鞠躬,他總感到困惑,也可以說是不舒坦。因為他並沒為對方做任何事,本不該受這個禮。

我只不過是個屏幕吧,他想。這人想把在大腦中運轉的膠片映到屏幕上,所以就到我這兒來了。

「啊,客氣了,你又客氣了。」

打完招呼兩人坐下來,可還沒等部長完全坐穩,橋場就急不可耐地說道:

「骸原又來了吧?究竟是怎麼了呢,這個世道。」

部長從胸兜里掏出HI-LITE香煙,抖出一根叼在嘴裡,慎重地試探道:「你說的那個,不是我們的管轄範圍……吧。」

看到橋場使勁點頭後,他才放下心來。因為最近,只要他一說「不是我們的管轄範圍,不清楚」就必然會受到強烈反擊。對方會立刻拿出剪報,反擊道:「你看看就是這個!這難道不是部長先生地盤上的事?」接過來一瞧,果然是自己的地盤,接下來,他只得硬著頭皮處理善後了。

「我帶來了,您看。」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橋場從上衣的內兜里取出剪報。在這第五次「訪問」後,橋本回到家一定會把這剪報貼到剪報簿里吧。一想到這情形就像酒放久了變味一樣,所以部長努力不去想。

橋場取出的剪報是邊角新聞大小的一點東西,標題是「情人旅館發命案,死者男友被逮捕」。內容說的是上周末一名三十五歲的女子在池袋一家情人旅館被殺,由於跟女子一同入住的男人的身影被入口的監控拍了下來,結果通過該線索將跟遇害者交往的四十二歲無業男子抓獲。

對於部長來說,這無非是一件不起眼的普通案件。一般說來,只要沒什麼特殊情況,這種案件都是這種兇手乾的。

可是,橋場卻很激動。「這是第五個人了,第五個犧牲者。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部長先生。」

「是嗎,是很恐怖。」

部長眯著眼注視著HI-LITE冒出的煙,慢條斯理地回答道。

「這也太過分了吧。」

「過分?!」

橋場滿是皺紋的臉頓時撐開,抗議道:「殺人案接連發生,作為一名警察竟說出如此毫不在乎的話!若是這樣,這連續殺人案什麼時候才能破?今後還將有多少人被殺害……」

這種話連說上五遍任誰都會煩。我心裡的厭膩都超乎想像了吧,部長想。

橋場並不理會部長,仍在喋喋不休:「部長先生,我,一想到今後會被殺的人,就夜不能寐,飯都咽不下了。」

所以你才一直沒能找到工作吧,但部長並沒說出這句台詞,而是識趣地把話咽到了肚子里,默默地點了點頭。

「只能依靠部長先生了。因為部長先生很了解骸原。請趕緊抓住那傢伙。拜託了,拜託。」

「啊,啊,我知道了。」

「真的?我給您鞠躬了。」

橋本又恭敬地鞠了一躬。以前在區政府上班的時候,這人大概也是這樣向前來取居民卡或印章證明的市民們點頭,在窗口說著「您辛苦了」吧。事實上,在遭難之前,人們對他的評價還是非常好的。被捕的時候,甚至還有不少請願書請求為他減刑。

想到這裡,部長又一如既往地可憐起橋場來。也不是說這傢伙做錯了什麼事,只不過是在神佛都休假的時候偏逢骸原作祟而已,結果毀了人生。工作丟了,家庭也破碎了,剩下的只有那點可憐的積蓄,和在他的大腦里轉來轉去的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電影膠片……

「部長先生,請一定把這個骸原抓住。拜託了。」

橋場探出身,握住部長的手再三懇求。在漫長的從警生涯中,像這種被人如此真摯地請求的情形,過去也不過一兩次吧。而橋場,每次都是在留下如此真摯的請求後才離開。

「我知道了,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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