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退場 2

姨媽一個人生活的地方是川越市內的一處公寓。儘管是座房齡僅為七年的雅緻房屋,可由於住戶少,並沒有集會場所之類的設施。由於早就料到學校相關人員和以前的學生等都會來,參加葬禮的人數肯定會很多,所以,在離公寓五分鐘車程的地方租了一處名叫「川越祭典」的大廳來守夜和舉行葬禮。

勝子是獨身,雙親也早已不在了,所以喪主就由弟弟——舅舅勛來做。身為總務部長代理的舅舅果然老到,跟前來幫忙的學校相關人員和殯葬公司員工一起,乾脆麻利地推動著各項進展。

祭壇淹沒在白色菊花里。遺像裝飾在中央,就浩美所知,勝子姨媽似乎更顯出一貫的表情——有點生氣,一本正經地閉著嘴,俯看著這些匯聚到這裡的沒出息的弟弟和妹妹。

在守夜和告別儀式期間,除非是忙得不可開交,一般來說親屬們都是閑得無聊。浩美和一樹就被告知用不著整晚都守著。

「這些你就別管了,你還是學習吧,不然又考不上大學了。這次如果再考不上恐怕想哭都來不及了。虧你現在還笑得出來。」

被真喜子姨媽一通數落後,一樹生氣地把頭扭向了一邊。真喜子姨媽沒有孩子,奈津子姨媽只有一個女兒,舅舅勛倒是有兩個兒子,但都已結婚,一個因工作關係住外地,一個在地方大學上班。那三人都趕不上今晚的守夜,只能在明天的告別式上列席。因此,浩美和一樹自然就成了難得的話柄。

房間里掛滿了白色和淡藍色的帷幕,面積有十疊左右。由於不是在自家或是寺院,自然很無奈,但那鋪著亞麻油氈的地板上擺著摺疊椅的光景,與其說是守夜現場,倒更像是選舉事務所。

「最近大家都說這種方式輕鬆,畢竟,省去了端坐的辛苦。」

聽負責人這麼一解釋,正要往椅子上坐的奈津子就說:「是啊,穿西裝的人倒是無所謂,可穿和服的坐起來就累了。」說著,整了整和服的下擺,又小心著不讓臀部部分起皺,好歹才坐了下來。這個姨媽在兄妹當中似乎是唯一一個牙口不好的,才四十七歲牙齒就只剩下五六顆了。由於是假牙,說話聲有點放不開。原本就是話少之人,因此越發寡言少語了。所以,今天如此能說實在是罕見。

「姐,坐椅子辛苦並不是衣服的錯,是年紀,年紀。」真喜子大聲說,「上年紀的人最好是坐榻榻米。」她笑了一下,忽然回頭望望浩美。「我跟浩美坐椅子。我們年輕。」接著,好像在炫耀胸部似的,又啪地拍了一下勒得緊緊的衣帶。

「你和浩美怎麼能一樣對待呢。」順次姨父插了一句。話雖是對著真喜子說的,可臉和身體卻朝著浩美。正從配備的水壺裡倒茶的浩美故意把視線落到了手上。

「哎呀,討厭。」真喜子哈哈笑了。儘管今天去掉了指甲油,但口紅卻仍像往常一樣鮮紅,緊緊貼在微微凸出的前齒上。

「有什麼不行?浩美都這麼漂亮了,又嫵媚。都有男人了吧?」

順次姨父湊了上來。浩美把茶碗放回托盤走開了,故意跟姨父保持著距離。

「正是好時候。醜女十八都還一朵花呢。」伊佐子笑著說,接著瞥了一眼噘起嘴的浩美。浩美用生氣的眼神向母親控訴。

「別往心裡去。」伊佐子湊近浩美嘀咕道,「大家是在開玩笑呢。」

「可是……」

自己遭姨父糾纏那件事她一直沒告訴母親。幹嗎不咬咬牙說出來呢,浩美有些後悔。

「守夜是從七點開始吧?」順次姨父抬頭看看牆上的圓時鐘,「還差一個多小時呢。日本茶沒勁,真想喝點咖啡啊。」

「他昨天的酒都還沒醒呢。」真喜子打著圓場。

「這附近咖啡廳之類的至少該有吧。走,浩美,喝咖啡去。」

「我……」

「有什麼不行的,走。那些亂七八糟的就別幹了,交給你這些姨媽就是。」

順次姨父從浩美手上奪下托盤。這時,大概是察覺到了姐姐的為難吧,一樹插嘴道:「我也餓了。要是在和尚們念經時肚子叫起來那可就難堪了,我也去吃點東西吧。一起去吧,姨父。」

姨父眼看著臉色鬱悶起來。活像個小孩,浩美想。

「什麼啊,不用你來。我在跟浩美約會呢。」

「只要能蹭上一頓,我是不會放棄這種好機會的。有什麼不行。」

一樹起身率先走了起來。正在這時,跟負責人商量完事的舅舅和浩美的父親回來,在出入口差點撞上。

「怎麼,一樹,去哪兒?」

「我肚子餓了。順次姨父說是要請我們吃飯。」

舅舅圓滑地打起圓場:「我們剛剛才定了飯糰啊。大家都還沒吃吧,開始之前先吃點墊墊肚子吧。」

「可姨父說想喝咖啡。」

「樓下有自動售貨機呢。」說話間,舅舅已翻找起兜里的零錢,「一樹,每人買一份。」

「OK。」一樹答應一聲出去了。浩美則躲在父親和舅舅的背後吐了下舌頭,強忍住笑。

守夜開始後,氣氛終於嚴肅起來。

前來送殯的人很多,對於一個獨身女人而言簡直可以說是破格了。而且,還是在颱風即將來襲的情況下特意趕來的。浩美一面垂著眼縮在遺屬隊列後面的一角里,一面在想,勝子姨媽再可怕再沒勁,可至少還是個優秀教師啊,這一點不得不承認。

雖然並沒有人放聲痛哭,可過程中還是有些女人禁不住用手絹拭眼睛,聲音嘶啞地弔唁,年齡段從三十歲前後到四十五歲,大概是勝子姨媽在年富力強、充滿激情時教過的學生吧。

「沒有登過報紙啊,沒想到竟來了這麼多人。」伊佐子十分感慨,「大家是怎麼知道的呢?」

「好像是有什麼同學會名簿,」奈津子悄聲說道,「一個人知道後,剩下的就一傳十十傳百了。但也真是難得。這麼糟糕的天氣。勝子姐姐也算是幸福的了。」

奈津子這才眼淚汪汪起來。

誦經結束後,要請守夜的客人享用壽司和酒。浩美擔任勤雜和接待,站站坐坐忙個不停。其實廳里原本就有負責人員,完全可以推給他們,可浩美卻覺得老那麼坐著實在無聊,總覺得過意不去,就不由得想活動活動。

一些會話片段不時傳入耳中,與其說是有關勝子姨媽的,倒不如說是久未碰面的舊知故友們藉機互通近況互訴衷腸更為貼切。死者總是被用作各種口實,既可以用來製造攀比喪服的機會,又可以使人藉機炫耀珍珠項鏈的價錢。想到這些,浩美不禁有點臉紅。自己去買喪服的時候,在試衣間里不是也很興奮嗎?

在送殯者中還有不少上年紀的男人,不是勝子姨媽從前的同事,就是當時的教務主任、副校長和校長。其中最引浩美注意的,是一個偕夫人一同前來的名叫新谷吉克的男人。

據說此人於三十多年前,在勝子姨媽還在大宮市內的初中上班時做過家長會幹事。從那時起夫婦倆就熱心教育,極為讚賞勝子姨媽把外國小說導入英語教材或給學生播放文藝電影等獨創的做法,似乎曾幫過她不少忙。

新谷看上去得有六十過五了,已完全謝頂,看來是有高血壓吧,對酒都不碰一下。夫人俊江小巧而微胖,躬著腰往坐墊上一坐,連衣裙樣式的喪服的拉鏈簡直都要撐裂了。

兩人正在跟奈津子和伊佐子熱心地聊著,什麼勝子是多麼優秀多麼激情四射啦,多麼熱衷孩子的教育事業啦,等等。

「她真的是個聰明人。」新谷興高采烈地說著,「她那種女人大概可稱為女傑吧。即使是校長或教務主任所說的事,只要覺得不合理,她就斷然拒絕,可如果是為了學生,就算是半夜被叫起來她也毫無怨言,毅然前往。」

俊江也贊同地頻頻點頭,同時說「她就是為做教師而生的」。

凡事都會感動的奈津子則不停地擦著眼淚。「大家都這麼認可姐姐,她也算是幸福的了。」一旁的伊佐子眼睛也濕潤起來。

浩美還有一個意外的發現。是一樹聽來告訴她的。當時浩美有點累了,兩人在休息室休息。

「我剛才聽到一件事,說是勝子姨媽好像還做過志願者之類呢。」

「志願者?什麼志願者?」

一樹鬆了松廉價領帶,脫掉鞋子。「好像是生活顧問之類。」

「怎麼,那邊有人來弔唁?」

「嗯。我只是聽了隻言片語,好像是幫助過一個有前科的傢伙重返社會之類,就是這種事。」

浩美一驚。這種話是她頭一次聽說。如果從勝子姨媽的性格來推測,倒也不是不可能。

「這個生活顧問性格可有點恐怖。」浩美微笑著說,「你啊,人要是不能重新站起來可就是人類的渣滓了!有什麼好嚷嚷的。」

「可是,我討厭這個。」說完,一樹倒在了長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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