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樂園

二〇〇五年八月底的傍晚。一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性從前畑鐵工廠招牌前的馬路穿越廠區直接往前畑家走來。正在晒衣服的滋子馬上就發現來人是野本希惠。

「你好。」

聽到招呼聲,野本刑警舉起手遮住刺眼的夕陽,輕輕點頭致意。她穿著淺灰色的套裝和白色短袖襯衫,脫下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手裡還拿著沉重的公文包和紙袋。

「請往這裡走,請進。」

滋子指著陽台走廊的方向。萩谷敏子大概是聽到聲音吧,從走廊盡頭探出頭來。

「哎呀,原來是野本刑警。」

天氣很熱吧。好久沒聯絡,真是不好意思。哪裡哪裡,我才不好意思呢。你最近都還好吧?應該很忙吧——三個女人親切地彼此寒暄著。

從前畑鐵工廠里不時傳來機器聲、尖銳的金屬聲。滋子關上窗戶,將帘子放下一半,攤開摺疊式茶几,確認空調有無送風。敏子端出冰茶,野本刑警則是從紙袋中拿出甜點禮盒。

滋子一邊道謝一邊收下禮盒,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萩谷敏子第一次造訪諾亞出版時也有過同樣的場景。那一天不像是初暖還涼的五月,而是像今天一樣天氣十分炎熱。

三人能像這樣神清氣爽地聚在一起,是在三和家門口發生戲劇性的那幕、在轄區警局應訊以來,已經相隔將近一個月的事,的確是好久不見。

她們彼此問候近況。野本刑警首先開口:「心情應該比較安定了吧?身體狀況還好嗎?」

萩谷敏子不好意思地點頭。發生在三和家的那件事,加上持續的緊張,她的體重掉了兩三公斤,氣色還算不錯,就是臉頰瘦了一些。

「托你的福,我很好。因為都窩在這裡吃閑飯呀。」敏子縮了一下脖子。

「哪有吃閑飯,有敏子在這裡,我也樂得輕鬆,家事她全都包了。」滋子笑說。

「真好。」野本刑警也開朗地接話,「真令人羨慕,可是這樣難道不會養成習慣嗎?」

「會呀會呀,所以我一直在說服敏子乾脆住下來。」

野本刑警看著設在和室正面的前畑家的佛龕,旁邊另外加了一張小桌子,上頭擺放著萩谷等的牌位,還有那張他去高尾山時拍的滿臉笑容的照片。

佐藤昌子綁架案平安落幕,三和明夫一夥犯下的殺害女性命案爆發後,滋子和敏子不可避免地立刻成為各大媒體追逐採訪的目標。滋子是已經看開了,但無論如何都要保護敏子的隱私權,不管什麼形式,她都不希望敏子曝光。為了做好防衛,首先有必要讓敏子搬離船山的住處,然而不管搬去哪裡,只要敏子自己一個人住,依然很危險。萬一有人查出她的行蹤,敏子一個人是無法應付的,滋子也不可能整天顧著她。

於是昭二提議,乾脆叫她來我們家住不就結了,讓她藏在我們家,那些來採訪的人肯定不會想到敏子竟然和滋子住在一起吧,這就是所謂的盲點。

「原來如此,也就是『失竊的信』 啰?」

「那是什麼?」

「沒有啦,你不必在意。」

就這樣,萩谷敏子帶著換洗衣物、阿等的牌位和照片暫時住進了前畑家。

當然,她在超市的工作也辭掉了,目的是為了避開那個發現阿等畫中玄機、喜歡「大驚小怪」的秋吉太太。要是沒處理好,她絕對比電視八卦新聞的記者還要麻煩,這一點敏子相當了解。

昭二甚至還很周到地在採訪風潮最盛的時期,自費僱用警衛,以「疏導交通」為由趕走上門來採訪滋子的記者。

「不好意思,外面一次來太多訪客,會影響工廠作業,造成員工的困擾。」

昭二說是可以報公賬,但滋子知道前畑鐵工廠聘請的稅務師肯定不會認賬,只有默默在心中感謝昭二的這份心意。

一開始的兩天,滋子向諾亞出版的野崎和高橋律師求救,完成了一份有關這次事件的《公開說明梗概》。

這一陣子滋子因堅持「由於必須優先協助警方辦案,目前無法接受任何採訪」的標準說法得以脫困,就保護萩谷敏子而言,也意外地發揮了效用。媒體之中還有人記得「當年的前畑滋子」,因此他們的注意力也都聚集在滋子身上。

唯一遭殃的是諾亞出版的另外兩人。公司電話整天響個不停,記者一個接著一個來訪,還有來湊熱鬧的民眾,造成許多困擾不說,滋子又長期休假——雖然滋子要求請辭,但野崎不答應——人手不足更讓他們忙得不可開交。

「沒關係,等你回來上班再讓你好好補償。」「就是說嘛,滋子姐,我們會等你的。」

為什麼你們要對我這麼好?好到讓滋子有些生氣。昭二教訓她說:你這叫做惱羞成怒。滋子認為他用錯了成語。

其實早在應訊期間,滋子的《公開說明梗概》大致已完成了八成。這期間,滋子始終和敏子在一起,這使得這份說明的撰寫過程更加順利,也是值得慶幸的事。

敏子完全交由滋子主導,一切聽滋子指揮,她只需點頭或表示同意,隨時為滋子當場編出來的說法提供證詞,言詞簡短,絕不多說,遇到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就說不太記得了,或是問「前畑老師,當時是這樣子嗎」好爭取時間思考。敏子柔軟有彈性的應對態度,讓滋子嘆為觀止。

荻谷敏子從小過著被暴君祖母千夜以「神諭」支配的人生壓抑至今,但卻不減她內心深處隱藏著的強韌的聰慧。她的智慧沒有因此受損,只是長期以來沒有彰顯出來,如今終於覺醒了。

以調查事實為目的的偵查當局,和只要能吸引社會大眾注意、任何細枝末節都一定要搜集到手的媒體,在本質上有著極大的不同。滋子為了讓剩下兩成的劇本能夠達到嚴絲合縫的效果,只好藉助於野崎和高橋律師的能力。

老實說,野崎是覺得這差事很有趣而一口答應。至於高橋律師,則仍是板著一張苦瓜臉,但還是很熱心地幫忙。因為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處理不當,將使得他的委託人——土井崎家的三人受到波及。

就這樣,社會上對於該事件流傳著一套毫無破綻的說法,也就是阿等因車禍過世,母親萩谷敏子委託前畑滋子撰寫一本有關阿等的回憶錄,撰寫期間,滋子知道有阿等參加的「藍天會」這個組織存在,於是為了收集有關阿等的回憶而著手採訪「藍天會」,因而碰巧發現該組織不為人知的陰暗面。就在滋子深入調查的過程中,意外挖掘出金川會長的外甥三和明夫潛藏在陰暗處的秘密。

小學生佐藤昌子的失蹤案剛好發生在採訪期間。當地居民以他有前科為由認定佐藤昌子的失蹤與三和明夫有關(結果證明他們是對的),居民跟他的母親三和尚子起了衝突演變成傷害案,以上經過跟滋子及敏子毫無關係。那一天滋子帶著敏子,連同千住南警局的年輕女刑警野本希惠一起拜訪三和家,是因為看到電視報道,很驚訝,當下判斷要掌握三和家的狀況就必須立刻前往現場。而野本刑警則是和滋子之前就認識,滋子要去三和家拜訪時,擔心萬一會發生糾紛乃邀約她同行。野本刑警對於佐藤昌子被綁架以及在這之前三和明夫和同夥涉及的一連串監禁、暴力行為、恐嚇威脅、殺人等案件完全不知情也沒有做出任何預測。

「我們完全只是為了調查『藍天會』和三和明夫才去那裡的。」在前畑鐵工廠的停車場召開的幾次記者會上,滋子不斷如此強調,「當時最驚訝的莫過於我們自己吧。」

覺得整件事情很好玩的野崎則是故意露出邪惡的笑容評論:「滋子你還真是天生的騙子。」

「你說得沒錯,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滋子笑著回應,「不過有人的演技比我還好。」

「那倒是真的。」野崎也承認,收起笑容,眼中浮現近乎畏懼的感嘆神色,「那位女士真是厲害呀……」

在那一瞬間——萩谷敏子對三和尚子說出那些謎樣的話語,瓦解了三和尚子的心防,這是滋子唯一無法築起防波堤的缺口。關於這件事,所有記者媒體都堅持要直接採訪敏子,不肯妥協。當時有記者在現場親眼目睹,這件事是紙包不住火的。於是滋子只好居中交涉,在不公開敏子的個人信息與照片影像的前提條件下,答應讓敏子與他們見面。

敏子按照劇本內容發言,甚至她還加了一些個人演出效果,她成功地扮演了一個失去年幼獨子、孤苦無依的母親,一個淳樸溫柔、和媒體報道以及這類犯罪案件難以聯繫在一起的善良中年婦女。

「當時我之所以和三和太太說那些話,是因為……」在記者們關注的視線下,敏子低著頭一字一句娓娓道來,「我和前畑老師一起等待三和太太回家時,聽到附近鄰居說了許多有關三和家不好的傳聞,比方說聽見女人的尖叫聲什麼的。因此當我看到三和太太的表情是那麼的難過痛苦,我突然間想到,或者說是感覺到吧,我覺得假如那些不好的傳聞真有其事,三和太太不可能不知情,她因為知情所以獨自一人承受著痛苦……我只能說這是同樣身為母親的直覺吧,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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