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不見的東西

今年的梅雨有些反覆無常。以為還會繼續下卻突然放晴,使得天氣變得又悶又熱。

做完對萩谷敏子的長時間訪談後,滋子又馬不停蹄地前往放學後的船山市立櫻花小學,目的是為了拜會阿等五六年級時的班主任伊藤老師。

滋子事先打過電話跟對方約好時間,儘管已經表明身份,但見面的氣氛一開始便很緊張。

伊藤老師一如敏子所形容的,第一眼給人的印象就是很精明幹練的女教師,年紀約四十五歲左右吧。她穿著夏季上衣和長褲,腳上則是運動鞋,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薄薄的薄唇開啟後,蹦出了連珠炮般的話語。「請問有何貴幹?」「調查的目的是什麼?」「萩谷女士同意嗎?」

不管滋子如何說明,對方就是反覆問著同樣的問題,顯然是把滋子當作可疑人物對待。

假如一開口就提到「超感應」等話題,恐怕只會打亂這次訪談,因此滋子改稱說「受到萩谷敏子女士的委託寫一篇有關阿等的文章,於是來這裡請教有關阿等在校時的情況」。照理說這樣的說法並不奇怪,不知道為什麼伊藤老師的態度顯得很強硬,甚至擺出厭惡的臉色想讓滋子萌生退意。

「事關學生的隱私權,身為老師,我是不能隨便泄露信息的。」

最終因對方堅持這一點,滋子敗陣了。

走出辦公室來到走廊上時,滋子搔了搔頭。萩谷敏子不是說過「伊藤老師說過阿等是問題學生,曾經很嚴厲地責罵過他」嗎?暫且不管是什麼樣的問題學生,伊藤老師和萩谷敏子間的關係絕對不怎麼圓融。她那種毫無理由的戒備,或許就是源於此吧。早知道就應該採用迂迴婉轉的策略。我該不會受到池魚之殃了吧?

滋子走到職員室,很有禮貌地點頭詢問可否跟美工課的老師見面。負責接待的女職員一聽到萩谷等的名字,似乎馬上就知道是誰。「啊,就是那個車禍過世的學生吧。」

「是的。你還記得他呀。」

學生那麼多,職員平常也不直接和小朋友接觸,她卻對阿等有印象。

女職員微笑說:「萩谷同學很會畫畫。作品常常被張貼在走廊和學生會館呢。」

她還說,美工課的花田早苗老師正在二樓的美工教室指導學生。

滋子爬上了樓梯。

花田老師很年輕,看起來只有二十三四歲。長得很漂亮,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身材如少女般纖細,與其說是畫者,更像是模特兒。

大概內線電話已經知會過她,花田老師站在美工教室門口等著滋子。教室里約有十名學生,大家很認真地在素描簿上作畫,沒有人聊天或是東張西望,只聽見鉛筆滑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孩子們的呼吸聲。

「再過三十分鐘就結束了。」花田老師說話的聲音也很輕柔。

「我可以等。他們都好認真喲。」

今天的素描主題似乎是放在窗邊的蘋果和香蕉。

為了不影響孩子們專心作畫,滋子來到準備室等候。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教室後面的側門和校園。書架上排列著可能也是素描題材的物品,有造型奇特的花瓶、可愛的木雕人偶等,還有好幾本畫冊。這是個坐南朝北的房間,室內的氣氛因為東西雜亂更顯得溫暖,一個人坐在其間,心情倒也很自在。

過了一陣子終於聽見隔壁教室孩子們的說話聲。

「老師,再見。」

花田老師探頭進來,邀請滋子到教室裡面去。滋子坐在剛才某位小朋友坐過的位置,突然間視野整個低了下來。那是小學生專用的課桌椅。

「我有些驚訝。還以為這種年紀的小朋友應該注意力還不夠集中,看來真是不能小看他們。」

花田老師笑著搖搖頭。「上課的時候可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美術社並非強制性的課外活動,喜歡畫畫、做手工的學生們,每周一次聚集在這裡從事創作活動。

「來參加的都是喜歡美工的孩子,大家都很用心學習。這就是和上課不同的地方。」

「上課會很吵鬧嗎?」

「要安撫學生可是很費工夫的,」花田老師又補充說,「尤其我又是新來的菜鳥。」

滋子對她說明來意。雖然理由跟對伊藤老師說的一樣,對方卻拿出了萩谷等所有的作品給滋子看,還讚美了一番。

「見過其他的老師了嗎?」

聽到這麼一問,滋子不禁苦笑說:「剛才已拜會了伊藤老師……」

滋子說明被拒經過後,花田老師的口吻變得有點像是幫對方說好話。

「伊藤老師是很會指導學生的優秀老師。從她那裡我也學到不少東西。」

「聽說她的資歷很深。」

「是呀,她經驗豐富,教學認真,的確是很值得信賴的老師,只可惜像她那樣的老師,在現今的學校環境里反而處境艱難。」

她說現在家長之中,常有人為一些小事而對老師的指導不滿或感覺自己的孩子權益受損時,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換句話說,只聽信孩子的一面之詞)跑來學校抗議。而且還越過當事者,直接跑去找校長或教育委員會告狀。

「伊藤老師的確對於學童的指導——包含在學校生活時的身心教養方面很嚴厲。我認為那些當然都屬於教育的一部分,家長若是不能理解問題就大了。」

據說發生過幾次嚴重的衝突。現在真可謂是老師難為的時代。

「難怪她會對我這樣的人表現出戒備的態度。」

滋子遞上名片。花田老師拿在手上端詳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

「不好意思,前畑小姐的名字和人我有些印象。請問你是不是——採訪過那個連環殺人命案呢?」

滋子十分驚訝。類似的情況過去也有過好幾次,自己也不是完全沒有料想到,但意外的是花田老師這麼年輕,滋子因牽扯到網川浩一的案件而在媒體上曝光時,她應該還只是初中生或高中生吧。

「你說得沒錯。只是你怎麼會知道?」滋子乖乖地承認。

「果然沒錯。」花田老師點頭說,「當然我並不是當年就知道那個案子,而是最近剛好看了該事件的紀錄片,但不是記得很清楚。」

「電影嗎?」

看到滋子蹙眉的樣子,花田老師趕緊補充說明:「是獨立製片的作品,沒有公開放映,幾乎沒有什麼人知道。我學生時代的朋友有很多從事影像方面的工作,所以我才有機會看到那樣的作品。」

那部紀錄片採用了當時的哪些畫面呢?是如何剪接呈現的呢?

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別人要如何詮釋,我也無可奈何。儘管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心情依然難以平靜。

「標題是《死亡山莊》,放映時間約九十分鐘。」

提到網川的案子,世人採用的一般說法是「連環綁架殺人案」。因為那正是一樁如字面所示的極端案件,而且也很難用其他的說法來涵蓋。畢竟受害人數太多,無法冠上特定的被害人姓名或屬性。如果用「網川浩一案」,則又忽略了以錯綜複雜的方式參與作案的共犯的存在。

滋子知道也有少數人以「死亡山莊事件」來稱呼。該紀錄片應該是承襲此種看法吧。

「怎麼樣,你有什麼感想?」滋子態度平靜地詢問。這個問題也包含了花田老師是否願意和與該案有關聯的前畑滋子一起坐下來面對面接受採訪。

花田老師用纖細修長的手指捂著嘴巴,想了一下。用老套的比喻,她的手指有如玉蔥般柔美。她應該很受到學生的喜愛吧?還好她是小學老師,要是初中或高中老師就危險了。至於為什麼危險、有什麼危險就不用說了。

「很可怕,」這位未經世故的女老師說話方式像小女孩一樣的天真無邪,「讓人覺得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可怕的畫面!」

「可怕的畫面?」

「就是山莊的外貌。紀錄片開頭和結尾時的畫面。尤其是最後一幕,從山莊的特寫開始,鏡頭逐漸往後拉,直到那個三角形屋頂消失在別墅區的山林里。」

滋子可以想像那個畫面。

「時間大約是五六月吧,那座山莊沉睡在溫煦陽光下的綠色山景中,電影就這樣結束了。可是觀眾眼前的山莊影像卻無法消失,感覺一直存在於那裡。我真的可以感覺到,直到畫面變暗、開始播放工作人員名單,我還是覺得它清晰可見。」

「你覺得那樣子……很可怕嗎?」

眨了幾下眼睛後,花田老師才點點頭,似乎想用修長的睫毛盪去眼前浮現的景象。

「我有個大學學長曾經想以該案件為靈感創作畢業作品,採用將照片融入日本畫的嶄新手法。那座山莊也是他取材的對象之一。」

然而花了十個月構思,傷透腦筋,結果還是畫不出來。

「他說根本無法作畫,一般人絕對沒辦法畫出來,於是他留級了。當時我曾問過那位學長整個案子的詳細經過——案發當時學長已經是高中生了,我才知道竟是那麼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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