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悼念亡子的哀歌

那是發生在二〇〇五年五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剛過的時候。一名身材矮小的女子走在JR淺草橋車站附近的路上。

那是一條以一家專賣傳統人偶的老店而聞名的街道,老店附近還有許多服飾、雜貨等批發店,在那一帶工作的人不少,年輕女孩尤其醒目。但是那名獨自走在路上的女子顯然不是當地人,像是來自外地,而且是頭一次造訪,一邊對不熟悉的街道感到困惑一邊尋找著目的地。

她看來年紀約五十好幾了,或許用「婦人」的稱呼比「女子」更加恰當。

她穿著寬鬆的長袖襯衫,胸前的扣子一絲不苟地直扣到領口,灰色的寬鬆長褲搭配著與其說是傳統不如說是設計稍嫌過時的黑色皮帶,由於身材臃腫,腰帶有些緊繃。腳上穿著舊運動鞋,鞋帶也顯得骯髒松垮。左肩掛著一個開口頗大的黑色肩背包,右手抱著紙袋,手上拿著白色紙片,大概是目的地的地圖或是前往目的地的手抄地址吧。婦人時而東張西望,確認周遭的景色,時而抬頭觀望招牌,尋找顯示地址的標識。

沿著防護欄踽踽走在馬路上的婦人背後,來了一輛亮著空車標誌的計程車。站在路中間專心看著手上紙片的她,被輕響的汽車喇叭聲驚嚇,連忙往路邊閃避。計程車慢慢駛過,司機戴著墨鏡。今天是進入五月以來第幾個如此炙熱的炎日呢?

矮小的婦人打開肩背包取出手帕,擦拭前額和鼻頭,因陽光刺激不斷眨動的一雙小眼睛,透露出宛如大象般的溫和。

——大象這種動物,不管是野生時期還是被人類馴服飼養之後,眼神一直不曾改變,始終是那樣的安詳平和。因為它們很有靈性。據說找不到其他像它們一樣的動物了。

幾年前,婦人的獨生子曾經說過這些話。那是兒子的朋友取笑說「你媽媽好像大象」時,他反駁的話語。兒子的朋友並非稱讚婦人的目光柔和,而是不懷好意地取笑婦人身體笨重有如大象。儘管如此,婦人的兒子依然滿臉笑容,甚至語帶驕傲地如此反駁。

邁著不自信的步伐,婦人的背影的確顯得動作遲緩,就像體型圓滾、柔順乖巧的小象一樣。若是向擦身而過的人們問起這名女子會是什麼樣的人,任何人都會稍微想一下後回答:「總之應該是某個人的母親吧。」除了這個答案,很難想像她還能有其他的職業、境遇或頭銜。

事實上這個答案是正確的,只不過這名婦人的獨生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走出車站的檢票口已然過了三十分鐘之後,矮小的婦人終於找到了目的地。她再一次看向手上的紙片以確認,沒錯,是「金合歡大樓」。就在這裡的三樓。

那是一幢小巧的五層樓,是出租的辦公樓,門口出示的樓層示意圖儘管分為五個部分,卻只貼出了三家公司的名稱。門扉不太乾淨的電梯位於外人不容易發現的深處,婦人沒有注意到,直接爬上了室外的樓梯。從她扶著牆壁支撐身體,抬起膝蓋一步一步上樓的方式,可以看出其健康狀況。膝蓋關節疼痛應該是婦人的老毛病。

婦人站在三樓狹窄的樓梯轉角調整呼吸、拭去汗水。她先將紙袋放在腳邊,檢查了一下全身上下,將頭髮梳整好,然後抬頭看著灰色油漆斑駁的鐵門,按下門鈴。

門邊設有放置公司門牌的欄位,上面掛著「諾亞出版有限公司」的門牌。在不影響開關大門的地方,放著一個有蓋的大型垃圾桶,桶身貼著一張手寫的使用說明。

塞不進信箱的郵件,請放進這裡。

來訪的婦人在有人回應對講機之前,興味盎然地端詳著說明和垃圾桶。

「來了。」對講機傳來響應,同時門慢慢地開了。婦人更加蜷曲起圓滾滾的身體,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

「請問是萩谷女士嗎?」

前來開門招呼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的女性。就女性而言,她算是高個子,身穿短袖襯衫和牛仔褲,一頭蓬亂的長髮隨意盤在後面,沒有化妝,腳上穿著拖鞋。

「是的,我是萩谷。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哪裡,你不必在意。」高個子女性低喃幾句,將門完全敞開,招呼如小象般的婦人進入室內。由於室內的地板打掃得很乾凈,儘管對方說穿著鞋子進去沒有關係,但婦人不免還是很不自在地踮著腳走路。

室內滿是書架、書籍、報紙和雜誌,以及這名沒有知識的婦人多半不了解的各種有關書籍、雜誌等製作所需的物品。眼前有五張大桌子,其中兩張似乎只是用來堆放東西。從外面很難想像室內的空間如此寬敞,窗戶也很大,採光良好。計算機屏幕亮著。除了出來應門的這名女性外,這裡的住戶或者該說是使用者大概外出了,看不見人影。

兩人面對面在設於房間角落簡樸的會客區坐下。婦人從帶來的紙袋中取出點心禮盒,不斷地道謝與道歉。低頭致意的同時,婦人如大象般的眼睛快速眨動,不是因為汗水沁入眼睛,而是由於淚水潤濕了眼眶。

話說一個星期前。

某家雜誌社打電話給在這家「諾亞出版有限公司」上班的前畑滋子。對方姓田口,是一名年紀比滋子稍小的編輯。兩人以前就認識,在滋子重回職場後又恢複往來,不過也只是偶爾打聲招呼,沒有太深的交情。就這個行業而言,彼此知道聯絡方式卻沒有業務往來,是很平常的事。

「有件事想拜託你,不是我們雜誌社的業務……嗯……應該也算是吧。」

說是希望滋子能和某人見面聽聽對方的故事。

田口所負責的雜誌既非女性雜誌也不是男性雜誌或綜合雜誌,其發行宗旨是「為二十到三十來歲的東京人編輯信息的雜誌」。由於不是女性雜誌,所以不報道流行信息;因為不是男性雜誌,所以抽離了情色的要素。除此之外的內容則來者不拒,但又不像評論雜誌那般探討嚴肅的主題。

該刊創刊之際,曾被讚頌是日本唯一不分男女性別的雜誌,但僅是如此程度的嶄新做法,實在很難從充斥坊間的各式雜誌、免費報中脫穎而出。後來發行份數每況愈下,老實說,接到電話時,滋子還心想:哦,還沒停刊呀。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個採訪嗎?」

「這個嘛,很難說清楚……」田口似笑非笑地說,「硬要說的話,也算是吧。總之我們雜誌社不能做什麼,於是想到或許前畑小姐能幫上那個人。」

他說對方是因某起事件而來。

滋子從事文字報道的經歷很長,寫的多半是適合女性記者採訪的家庭、教育、流行、旅遊等題材的報道。她最擅長的是職業主題,走遍全國各地採訪傳統工匠的系列報道連自己都覺得很滿意,甚至有人建議她出書。

如果當初聽從建議,現在的滋子說不定除了那本書,還會有其他幾本小作問世。而不管是否會被冠上報告文學作家的名號以及書暢銷與否,至少在業界還算是「工作穩定的文字工作者」,取得一定的成績,頗受信任吧。

可惜這樣的進程只因九年前牽扯到一個案子而整個變調。

沒錯,只因牽扯到一個案子。然而那件以女性為目標的連環綁架殺人案,犧牲者十指不能勝數。太多的生命被剝奪,倖存者的心靈也深受傷害。滋子和這個案件糾葛太深,一時站在被害者的立場,一時站在殺人犯的立場,最後又轉為告發人的立場,雖然能夠親眼目睹整起案件畫上句點,但相對地也承受了難以復原的打擊。

會有那樣的結果,不能怪任何人,問題在於自己過於輕率、準備不足、行動不夠謹慎。滋子很清楚這一點。就算沒有人責怪,她還是自己責怪自己。

也有很多人鼓勵她繼續寫下去。其中最強力的支持者,就是她的丈夫前畑昭二。和老公的關係在連環殺人案尚未告破的時候曾經一度破裂,好不容易重修舊好之後,彼此的感情比以前更加堅定。然而即便是心愛的老公不斷勉勵,滋子也無法重新振作起來。

有人勸她說,為什麼不想開一點,只要不再碰社會案件、跟犯罪有關的題材,不就好了嗎?也有人開導說,沒有必要因為一次痛苦的失敗就放棄全部。相反的,也有人嚴厲斥責說放棄寫作就等於臨陣脫逃!他們說連環殺人兇手已經交由司法裁決,公審正在進行中,繼續追蹤下去,仔細地觀察,留下文字記錄,才是你最好的謝罪方式、最負責的做法!

不管是什麼樣的意見,滋子都無法聽從。

她嘗試過了,而且試過很多次。不管是社會案件還是其他題材,甚至連旁聽該案的公審,滋子都無法將記錄寫成文字。滋子覺得很害怕,那股令人恐懼的陰風吹過心靈深處,影響之大超過了自己的預想。

除了法院要求出庭作證外,滋子是不會主動旁聽公審的。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滋子出庭的那一天,被告一開始就瘋言亂語,法官只好命令他退庭。儘管如此,滋子依然不能忽略被告席的空位,以致發言的過程中好幾次痛苦得想要嘔吐,雙腳顫抖,幾乎都快站不住了。

輸了。已經難以恢複正常。不論是被斥責還是受到鼓勵都沒救了。自己的事業結束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