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小時候,我喜歡歲末勝過新年,滿懷著新年即將來臨的期待,就連看慣的街景都變得分外美麗,彷彿熠熠生輝。那讓我覺得很新鮮,心情雀躍。

站在外立家的門前,我又回想起那種遺忘多年的感覺。那應該不僅限於小孩,而是人人都有的心情吧。比起置身於幸福的時刻,想必每個人都更期盼「幸福即將來臨」的那一刻吧。

外立家看起來不曾幸福過,今後也毫無幸福的可能。希望似乎早已斷絕。唯有那裡看起來既沒有歲末也沒有新年,想必聖誕節也是如此吧。所以那天晚上走在新宿街頭的雜沓中,我才會那麼寂寞,甚至不得不刻意想起自己並非孑然一身,因為我拖曳著外立家的幻影。

「有人在嗎?」秋山揚起爽朗的聲音。

一瞬間,我暗忖,但願外立不在。也許他規矩地去「拉拉·巴西利」打掃了,氣色也變得比較好,他奶奶今天的情況也不錯……

宛如獨行的暗影般,外立從走廊深處倏然現身。他的裝扮跟上次我來找他時一樣,說不定是同一套衣服。反正看不出來,也毫不在乎,更不會有人在意,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

「你好。」我出聲招呼,「年底正忙的時候來打擾,真不好意思。」

秋山流暢地按照之前擬定的說法說出開場白。他的態度親切開朗而不做作,笑容也很自然,語氣毫無窒礙。至於我,像個傻瓜似的笑嘻嘻並不時點頭附和,這已是竭盡所能了。

就在傾頹的舊木屋的玄關門口,外立用孩童般的眼睛凝視著我倆在酸腐的昏暗中演戲。他像個被外國人喊住的小孩,又像個被迫附和大人開玩笑的小孩。

外立緩緩屈膝,跪坐在玄關入口,雙手依舊捧著秋山遞上的名片,彷彿收到極為貴重的入場券。

他垂下一直仰視秋山的雙眼,定定地注視名片,像要確認般仔細閱讀。然後,他看著我說:「這個名字,我知道。」

「你是說秋山先生?」

我感覺自己的聲音頓時變尖,真是丟臉。

「對。」外立再次仰望秋山,「我在圖書館借書時看到的,你出過書吧?」

「嗯。」秋山爽快地點頭,「很高興你看過,謝了。」

「你是個名人。」視線再次落到名片上,外立淺淺微笑,「你是媒體的人,是記者。」

他的呢喃聽起來帶點唱歌的抑揚頓挫。

「其實也不像你說的那樣……」秋山如豪爽大哥般回答,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外立捧著名片的手開始打哆嗦,不只是手指,手肘以下都在晃動,最後連肩膀都抖了起來。

他的頭也上下晃動。我發現那是在點頭,差點屏息。

「沒錯。」外立像裝了彈簧的人偶般一邊晃著腦袋,一邊低語。他繼續點頭,不斷地重複「沒錯」。

這句話令我赫然醒悟,想必秋山也懂了吧,我感覺他倒抽了一口氣。

外立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另一種表情即將浮現。但我看不出那是什麼表情。說不定他也不明白自己對什麼有感覺,所以才做不出表情。人們只有心裡理解了,才會把情緒浮現在臉上,表情不會隨意造反。只是,有時候它會稍微搶先一步。

外立的眼睛不停地眨動,正咀嚼著這個現實,不久,終於理解了,他瘦削的臉頰上的線條也柔和了許多。終於,表情也具體了起來。

我認為那是「如釋重負」。懷著這個念頭,一心只期盼能早點解脫。

「我早就知道,杉村先生已明白一切了。」

我愕然呆立。秋山微微躬身向前。

「本來上次就想坦白告訴你。我應該這樣做的。可是我說不出口。」伴隨著這句嘶啞的低語,他的左眼落下淚水,「我以為你會去報警,我早就希望有人這麼做了。」

嗯……秋山無言地點了點頭。

「雖然我很想說出來,可是又開不了口。」

「你想說什麼?」我小聲問道。

秋山立刻使個眼色制止我。他的嘴抿成一條線。

外立似乎沒聽見我的問題,潰堤的話語脫離他的意識將要汩汩溢出。現在那股奔流令他震顫不已。

「可是我說不出口。想到杉村先生可能也很為難,我就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想了很多,可是思緒一直在原地打轉,原本想和杉村先生聯絡,卻連電話也不敢打。」

忽然他的身體一垮,差點從玄關處跌落。彷彿話語的奔流終於令他的身體潰堤了,我慌忙用雙臂托著他。他的軀體比外表看起來更乾瘦。

外立緊抓著我,試圖微笑。他努力想擠出開朗的表情。

「你替我把媒體的人帶來了,其實找警察就好了,那樣更省事。」

我無話可說。感受到外立的顫抖,我也跟著發抖。秋山站得筆挺,就各種意味而言,只有他屹立不動。

外立哭了。「是我乾的。」

如果以發音來計算,只有四個字。但為了說出那四個字,外立不得不自我毀滅。

「是我乾的,害死古屋先生的人是我,是我在烏龍茶里摻入氰化鉀的。」

此刻,他整個人被我抱在懷裡,他的聲音在我胸前發出悶響。即便如此,還是不可能聽錯。

我仰望秋山,秋山正看著外立,這次輪到他失去表情。我這才發現他那雙細長的鳳眼和瘦挺的鼻樑和小五很像。為什麼這時候會想到這種事呢?

我抱著外立,又提出了更不合時宜的問題。因為霎時只有那個疑問浮現腦海——「你奶奶的身體怎麼樣?」

外立勉強直起身,用手背抹抹臉。「不要緊。」

「她在屋裡嗎?」

「她在……睡覺。」

「你不想讓奶奶擔心吧?」

還有很多問題該問,而我卻這麼問。因為這麼想所以這麼問,我不是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理智行動的人。

外立的眼中再次溢出了淚水。他哽咽得無法開口,只見他拚命吸氣,試圖說話,雙眼緊閉,雙手握拳。

「對不起。」這是他終於擠出的話,「對不起、對不起。」

或許又會引發哮喘,我用掌心拚命撫他的背。外立越縮越低,我為了抱住他也不得不躬身彎腰。

「本來……是想給奶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想給奶奶吃的。起初我是這麼打算的。」

因為活著也沒好處。

「因為我也想喘口氣。」

我繼續撫他的背。

「因為我厭倦了一切。」外立痛苦地喘息,一邊滴滴答答地掉淚,一邊繼續說,「有幾次,我好想這麼做。可是到了緊要關頭,還是下不了手。」

秋山依舊保持沉默,兀自點頭。

拜託你也說句話安慰他好嗎?你應該知道這時候說什麼最恰當吧!我在心裡怒吼似的祈求著,卻還是說不出任何話,只能一徑地撫著外立的背。

「我好難過。」

為這個家,為這個人生。

「奶奶好可憐,我受不了了。」

為什麼非得做這種事不可?為什麼非得有這種念頭不可?為什麼連我也不得不期盼輕鬆一點呢?在這世界上,明明有無數年輕人享受到的樂趣別說是一點點,簡直數都數不清;明明有許多人就算什麼都不求,照樣也能事事如願。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被排除在外呢?

「不是我奶奶的錯,因為奶奶什麼壞事也沒做。」

你也一樣。你並不是因為做了壞事才會被困在這樣的人生中,這不是你選擇的人生,你毫無選擇的餘地。包括這塊被污染的土地、貧困的生活、被雙親拋棄的遭遇和怎麼樣也離不開這棟傾頹的房子的命運。

「於是,我忽然覺得很氣憤。我很不甘心,氣得連晚上都睡不著。」

外立依舊閉著眼,但是張開拳頭,用那隻手做出朝空中亂抓的動作。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膀。

「該吃下氰化鉀的不是奶奶,絕對不是,因為奶奶什麼壞事也沒做。我開始這麼想。可是,我覺得一定要有人吃掉它。」

他第一次對外……對著擠滿外人的世間噴發怒火,在便利店的冷藏櫃找到了發泄的地方。

秋山低垂著頭,輕輕乾咳,然後緩緩屈身,貼著外立的耳邊慢條斯理地問:「氰化鉀是怎麼弄來的?」

外立睜開眼,把臉轉向秋山想回答。但他不停地抽泣,發不出聲音。

「網路嗎?」

聽到秋山這麼問,他用力點了兩三次頭。

「一定花了你不少錢吧。」

外立再次點頭。他顫抖著做了一個深呼吸後說:「是我用打工賺的錢買的。」

彷彿那才是最可恥、罪孽最深重的事,他咬緊牙關。

「用什麼方法拿到的?郵寄吧。」

「對。」

「起先收到時就包在紙包里?」

外立搖頭,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五厘米左右的長度。「裝在這麼大的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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