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該買什麼聖誕禮物給菜穗子和桃子呢?我搭電車時頻頻苦思。

和設計公司開完會出來,邊想邊向地鐵車站走去,我忽然發覺自己正在南青山,離北見一郎住的小區很近。

我和他自從美知香被救護車送走的那場騷動後就沒再見過面。一方面是想到後來建網頁的事,同時也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於是臨時起意去探望他。強勁的北風雖冷,天空卻是乾爽的冬晴,走走路也不壞。

熟悉的方形建築及小區內的兒童公園在眼前出現時,胸前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公用電話」這幾個字。

看到這行字,霎時閃過一個念頭: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

我緩緩出聲:「喂?」

沒有回應,但可以感覺到有人。

「喂?我是杉村。」

一陣沙沙聲傳來,或許是對方移動了話筒,然後傳來了說話聲:「怎麼,你還活著啊!」

是原田泉。

我正在過馬路,保持手機貼著耳朵進入兒童公園。倒也沒有因此心跳加快或氣得滿臉發熱。老實說,反倒鬆了一口氣。

你也還活著啊——這句話已涌至喉頭,差點冒了出來。

這陣子,原田泉的事情已不再是編輯部的話題。辦公室里有種「警方遲早會逮到她,已不願再提起」的氛圍。尤其是總編和我在不巧得知她的過去之後,她在我們倆之間似乎已成為禁忌話題。

相比之下,在我家,妻子卻是常常提起原田泉。她會這麼說:「我想想,還是覺得她說的那個是謊言。」

「那個」就是指原田泉在親哥哥的婚宴上爆料的醜事。那件事的內容雖令人作嘔,但我畢竟不擅長隱瞞,妻子又越來越懂得問話,最後我還是告訴了她。

妻子的反應似乎不像我擔心的那麼震驚,她只是皺眉,露出好像哪裡很痛的表情,陷入沉思。

「園田總編假設真有這回事,所以才導致原田小姐情緒不穩的說法,我多少可以理解,我也覺得那種說法很合理……」

「未免太合理了吧。」

「重點是,她如果真是受到嚴重傷害的被害者,應該沒辦法以那種方式當眾揭發吧。因為那實在太有攻擊性了。」

原來如此,我暗忖。如果是得知原田泉遭哥哥性侵的第三者看不過去,憤而出面告發那另當別論,可是當事人自己忽然爆料……這的確難以想像。

話雖如此,我們畢竟不是處理這種不幸之事的專家,外行人的想像最好還是適可而止。

但妻子擔心的倒不是原田泉還會惹出什麼麻煩或採取什麼報復行動,而是怕她今後會變得自暴自棄。

「她該不會傷害自己或是企圖自殺吧。被警方通緝,我想她應該很害怕吧。在走投無路之下,說不定會想要放棄自己。」

電話彼端的原田泉還活著,我聽到了她的鼻息。

「我活得好好的。」我慢條斯理地回答,「我們撿回一命,你應該也從新聞報道上知道了吧。」

「那點安眠藥怎麼可能會死。」她用那種有段時期曾在我耳邊縈繞不去、既笑又怒的口吻說道。

「傷害我們不是你的目的嗎?」

她哼了一聲,以鼻息代替回答。「我只想嚇唬你們一下。只想讓你們想起,我現在仍在你們身旁。」

「那……你現在在哪兒?」

大概是開門見山的問法奏效了吧,她沉默了一下,然後簡短地反問:「你猜我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原田小姐你接下來該去的地方。」

「警察局嗎?」

「錯,是你父母那裡。」

這次的沉默很長,時間像是戛然而止,原田泉陷入沉寂。

「我見過令尊。他來編輯部找我們專程為你闖的禍道歉,向我們鞠躬謝罪,還當場老淚縱橫,連我們看了都覺得心酸。」

她還是不發一語,大概正屏息著吧。我想像著她的臉色和她那咬得死緊的嘴巴。

「你如果不知道你父母現在住哪裡,我可以幫你聯絡。去見見他們吧。見面後,這次該由你向父母道歉了,然後再一起……」

我還沒說去警察局自首,她那尖銳的聲音已沖入我耳中。「你聽說了?」

「啊?」

「你從我爸那裡聽說了我對他們做了什麼吧,你說呀!他們不可能保持沉默,是那傢伙說的吧?他把一切都告訴你們了吧?他一定說小泉是個惡劣的女兒,把他們的人生都毀了吧?」

說到最後,她又恢複了那種連珠炮般的亢奮語氣。

我依舊保持柔和的語氣。這並非難事。現在我真的很同情她,連我自己都感覺得到。

「我聽說的是你對你家人做過什麼。」

才響起撕裂般的短促笑聲,緊接著原田泉忽然壓低嗓門呢喃道:「大家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每次總是我被當成騙子。」

「那你的意思是你在哥哥婚宴上說的話都是真的了?」

「反正你也不相信。」

「是真的嗎?」

三度沉默。但我聽見顫抖般的喘氣聲——她在哭。

「什麼叫作真的?」原田泉用哽咽的聲音問我,「真相到底算什麼?對誰來說的真相才是客觀的?這是由誰來認定的?到底是誰有那種權利?」說到這裡她已經放聲大哭,越來越激動了,「我遇到太多不愉快了,樣樣都讓人不愉快。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學校,到哪裡都一樣,難道那就不是真的?我受到的傷害是假的,我對別人造成的傷才是真的?為什麼會這樣?」

我緩緩走到兒童公園的鞦韆前坐下——是那天美知香坐過的。

「你所謂的『不愉快』,真的是你抖出的那種事嗎?」

原田再次降到囁嚅的音量:「我最討厭我哥了。」

「令尊說你很敬愛你哥,你哥也很疼你。他是個溫柔的哥哥。小時候你在學校受到委屈時,你哥並沒有放棄你。」

哥哥對她來說也許曾經是唯一的戰友吧。可是哥哥長大了,開始自己的人生,邂逅了比有血緣關係的胞妹更重要的女人,並打算和那女人廝守終生。原田泉應該是無法容忍吧,也許她覺得與其被哥哥拋棄,還不如毀了哥哥。

「騙人!」她說得咬牙切齒,「全部都是騙人的!」

「哪裡騙人了?『全部』是指什麼?」

「我說你講的都是騙人的!」

我把手機從耳邊拿開。剛才那不是告白,不是自白,而是悲鳴。

「騙人,全都是騙人的。哥哥什麼也沒做。可是我討厭他,我討厭看起來幸福的哥哥,他丟下我一個人自己離開,太過分了,那樣太不公平了。」

「所以你就說謊?用謊話傷害你哥,逼死了即將成為你大嫂的女人?這樣你滿足了嗎?」

隔了一次呼吸,經過一段憋氣般的空白之後,原田泉笑了出來。「怎麼可能滿足?我恨不得把他們折磨得更慘,那樣一點也不夠。因為哥哥和那個女的嘗到的苦還不及我經歷過的一半。」

碎裂般的哭笑聲令我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無意識地一動腳,鞦韆的鐵鏈嘎吱作響。

那個聲音令我想起古屋美知香獨自坐在這裡的身影、她頹然垂首的側臉和她最後像被風吹落般從鞦韆跌倒在地上的情景。

「你被什麼折磨,怎麼被折磨,這我不知道。」為了挽留而非抹去腦中浮現的美知香身影,我閉上眼睛說道,「可是,受傷痛苦的不只是你。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遭到不公平對待,特別不幸。每個人都背著某種包袱。」

原田泉立刻反駁:「真是謝謝你的說教。」她就像一頭強悍的野獸,一旦受到攻擊反而越挫越勇,馬上進入備戰狀態。她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嗚咽。「杉村先生,至少我很清楚你是一個會唱高調的人。我早就看穿你了,最好不要小看我識人的眼光。」

「我看起來像哪種人?」

「天真的少爺。不知民間疾苦,也不知什麼是不幸,只會站在高處睥睨他人,說一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大話。」

我很難過,沒有反駁。

「你說每個人都背著某種包袱?哼,像你這種人懂什麼?你自己明明沒有包袱。」

「那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讓你打開心房?什麼樣的人才能讓你親近,值得信賴,願意尊敬?」

這個問題大概讓原田泉很意外吧。過去可能從來沒人這麼問過她,她自己也沒想過。我可以感覺到她吸了一口氣。

「可以滿足你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她使用的公用電話旁好像就是大馬路,我聽見汽車經過的呼嘯聲。相比之下,這座兒童公園很安靜。

「去找個這樣的人吧。」我略微抬高音量,以免被嘈雜的車聲壓過,「只要你真心去找了,應該找得到。到時候你就不用再靠說謊來保護自己、傷害別人了。你不覺得嗎?」

她咕噥著什麼,我聽不清楚。

「我想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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