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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上午,集團宣傳室來了一位意外的——應該說是驚天動地的訪客——原田泉的父親。

是刑警松井帶過來的。起先,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講話。

「因為他堅持一定要跟各位當面道歉。」

當初北見怎麼樣都找不到原田泉的家人,果然還是警察厲害。

我們不知所措。我提議找橋本先生過來,卻被園田總編製止。

「原田先生應該是專程來見我們的吧,我們應該尊重他的心意。」

原田先生被請到那間會議室,由總編和我負責接待。小五這天排的是下午班,谷垣先生為了治療腫包到醫院去了,松井也馬上回局裡去了。

原田個子矮小,滿頭銀髮按照老式風格梳得很整齊,一身灰色西裝剪裁精緻,想必是手工定做的。整體而言,給人一種高雅紳士的印象。

即使請他坐下,他仍舊遲遲不肯落座,欠身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

「這次,小女闖下這種大禍,我實在不知如何道歉,真的很對不起。」在這種情況下,除了這句話恐怕也沒別的可說吧。他的聲音彷彿卡在喉頭。

縱使終於坐了下來,他依然不肯抬頭,肩膀僵硬地聳著,遞上名片時也依舊垂著頭。名片上的頭銜是道友工程技術公司的「札幌分社長」。

「老家也在札幌嗎?」總編問道。

「是的。就我和內人住,我還有個兒子,比小泉大四歲,因為工作關係住在大阪。」

每說一次話,他就像道歉似的猛點頭,眼角深深地刻著皺紋。

「謝謝你專程遠道而來。」總編緩緩回禮。

「這是應該的,我早就該來拜訪了。」

這句話從他惶恐畏縮的身體里擠出,令我無言以對。

「原田小姐已長大成人,況且聽說她很早就離家獨自生活了,所以我們並沒有責怪你們夫妻的意思。」

這不是我說得出的台詞。如果桃子——萬一,即便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不管在哪種形式下,傷了人,我會作何感想?即使人家這麼對我說,我還是會說這是我的責任,都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錯吧。那個想像令我頭暈目眩,兩眼發黑。

「您的好意安慰實在是……」

原田先生這次真的哽咽了。他深深一鞠躬,額頭幾乎貼到桌面上。

「別這樣,請把頭抬起來。」

雖然沒有真的觸碰他,但是總編伸手做了一個像要扶他肩膀的動作,催他抬頭。總編的眼神平靜無波,看似哀傷。

原田先生半抬起身,我這才發現他已滿臉通紅,無力地眨了幾下眼後,紳士頓時變成老人,他的眼眶和鼻頭都濕了。

「對不起。」他從西裝暗袋裡掏出大手帕擦臉。那手帕燙得筆挺。

「小女闖禍,是我們做父母的責任。我也向警方說過了,為了找到小泉,為了讓她好好贖罪,我們一定會盡全力配合。」

「我知道了,我也會把你說的這番話轉告其他同人。我相信大家一定會諒解的,請你放心吧。」

原田拚命鞠躬,一行淚水也跟著滑下臉頰。一位想必有相當地位的紳士現在不但必須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是個失職的父親,還得極力道歉。我固然如此想,但總編一定會覺得接受他這麼道歉反而更鬱悶吧。

「這次發生這種事,我們公司這邊或許也有某些過失,我很後悔沒有跟原田小姐好好談一談。」

總編說道,這是事發以來一直縈繞在她心中的悔意。是我和谷垣先生怎麼勸都無法令她抹去的心緒。

原田先生以驚人的速度當下反駁:「不,不是那樣的。」他抬起頭,充血的眼睛直視著總編,斬釘截鐵地說,「您這樣想就錯了。各位沒有過失,錯的是小泉。」

我和總編有點愕然,不禁面面相覷。

「你的意思是……」我代啞然的總編髮問。

原田先生求救似的直視著我,轉為傾訴的語氣:「小泉闖下這種大禍,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發生過很多次,而且是接二連三。」他那枯瘦的脖頸上凸出的喉結正在上下聳動,「每次我和內人都在想,到底哪裡做錯了?是我們對小泉的教育方式錯了嗎?抑或是我們做父母的太疏忽,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什麼讓那孩子的個性嚴重扭曲或深受傷害的事?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討論,也尋求可以改善的地方,自認為已經很努力了。可小泉還是依然我行我素。那孩子無論何時何地,總是任性地闖禍,惹火別人,說盡謊話。她一直如此。」

一口氣說完後,他像個快溺水的人般急促呼吸。

「各位的好意安慰,我這個做父親的實在是愧不敢當。請各位千萬不要有懷疑自己也有過失的想法。我們夫妻多年來也一直這麼想。我們一直相信只要我們改變了,小泉應該也會改變。可那是錯的。不管怎麼做,對那孩子都不管用,她永遠在對某些東西生氣,怎麼樣也無法平息那股怒火。」

園田總編當下僵住了。我笨拙地乾咳一下,重新坐好。

「警方已經向你解釋過,我們和原田小姐之間發生了什麼衝突嗎?」

原田先生搖頭。「詳情我不清楚。事實上,我就是來請教這個的。她這次又向各位說了什麼謊,為難了各位?」

我把一連串事情說給他聽,也把我在編輯工作室「ACT」聽來的消息據實以告。要不是處於這種情況下,這些事本來一想起又會令人惱火,可是我卻越說越難過。原田先生專心傾聽的眼神中浮現的深沉絕望幾乎也感染了我。

「小泉給貴公司的履歷表能否借我看一下?」

聽到原田先生這麼要求,總編猛地起身,彷彿終於找到一個借口逃離現場。

暫時只剩下我倆獨處後,原田先生再次用手帕擦臉。我把目光從他身上轉開。

「在這裡,請看。」

總編把履歷表放在桌上,又坐回原來的位置。她凝視著神情不安地拿起履歷表的原田先生。

「我們不知道那孩子在東京的住址,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工作。但正如各位所料,這份履歷是假的,學歷是胡謅的,因為那孩子高中就輟學了。」原田先生目光追逐著履歷表上的記述,低聲說道。

「你和原田小姐沒有聯絡吧。」

「是的,已經失聯四年了。」

「剛才我提到的那位北見先生曾四處打聽,想聯絡原田小姐的家人,但是他查不出你們搬去哪裡。」

「實在很抱歉,」原田先生再次致歉,放下履歷表,「我們是在躲那孩子,失聯這個說法並不正確,我們是抱著和她斷絕關係的打算。」

總編髮出泄氣的嘆息。「怎麼會那樣……」

原田先生閉嘴垂下了頭。他眼角濕了,再次拿起手帕按著。

「上面寫的出生年月並不準確。小泉今年二十八歲,她少報了兩歲。」

「啊,噢。」我驚愕地出聲,「不管怎樣,原田小姐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小。當初面試時,我還以為她大學剛畢業。」

「這種事對那孩子來說好像非常重要。」

「我能理解,」總編小聲說道,「不管怎樣,可能也是為了配合履歷表的學歷和工作經歷而不得不調整年齡吧。」

原田先生分別掃視了總編和我,挺起原本駝著的背。「跟兩位說這種丟人現眼的家醜,絕不是為了迴避做父母的責任。這點我也對警方說過,我只是想讓你們理解,我們下定決心和那孩子斷絕關係,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內人,不如說是為了我兒子。」

總編倏地動了一下眼皮。我點點頭,催原田先生繼續說下去。

「這已是陳年往事,我就不多贅述。總之小泉從小就是個難纏的孩子,她好強又不肯認輸,動不動就發脾氣,因此交不到朋友。一上初中,老是抱怨在學校被同學欺負,有一陣子還拒絕上學。我們和老師談過以後,替她辦了轉學,可她在新學校還是不適應,直到畢業為止都一直問題不斷。那孩子帶朋友回家的次數寥寥可數。」

「我也有女兒。」我插嘴說,「雖然還是學齡前的兒童,不過呃,像這種好強或不肯認輸的個性不見得是壞事吧。」

原田先生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他一笑,眼神看起來更哀傷。「是啊。為了考試分數、賽跑名次或是自己畫的圖能否入選全區展覽會這種事,和朋友競爭的確不是壞事。可是,事情總有個分寸吧。」

「對,那當然。」

「如果因為忌妒朋友的成績好,就拿尺劃破人家的臉,害人家縫了八針;把朋友參賽獲獎的圖畫當著人家的面撕破,這樣算不算太過火?」

我和總編再次像傻瓜一樣面面相覷。

「她真的做出那種事?」

「小泉的確做了。」原田先生疲憊地深深吐出一口氣,「當然,小泉每次闖禍,我和內人都會嚴厲責罵她。我們自認為已經很有耐性地教導她那種處事態度是錯的,可是她充耳不聞,反而學會了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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