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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的早上很忙碌,我打電話告知園田總編會晚點到辦公室,然後把桃子送去幼兒園,返家之後再帶妻子去醫院。那是一家政經名人與藝人常去的私立醫院,設備豪華,環境也很優美。我事前打過電話向妻子的主治醫生預約,因此並沒有等太久,但為了謹慎起見做了各項檢查,最後還是耗到中午。

「大概是搬家太累了吧。」

看完病把妻子送回家,交給女傭照顧後我才去上班。一進辦公室,總編劈頭就調侃我:「照顧會長的小寶貝還真辛苦。怎麼樣,沒事嗎?大小姐向來心臟不好吧。」

「嗯,但這次不是那方面的問題,只是太累了。早上已經退燒了。」

「你有沒有給她喝點提神飲料?啊,那種低俗的東西人家看不上眼吧。傷腦筋。」

「是啊,的確傷腦筋。」我苦笑著附和。

桌上有三張給我的留言,兩張和工作有關,一張是私事,私事那通電話是上午十一點三十分打來的,來電者是「桑田的窪田喜代子女士」,是長我三歲的姐姐。

桑田是山梨縣內的小鎮,也是我的故鄉。姐姐在那裡當小學老師。

姐夫窪田在當地初中當教務主任。桑田是個小地方,小學和初中各只有一所,所以姐姐和姐夫認識鎮上的每一個孩子,對他們了如指掌。姐姐雖然沒生小孩,相對的,卻是鎮上所有小孩的母親。

依姐姐的個性,一定是打來問我搬家的情況吧。有趣的是,即便是和我「斷絕關係」的父母,偶爾還是會不甘願地打電話到我家,可是沒跟我斷絕關係的哥哥和姐姐,反而總是打公司的電話或手機找我,絕不會打去家裡。

我哥和我姐或許就是為了維持與我的手足情誼,才不得不忽視弟弟娶的那位門不當戶不對的千金小姐吧。

我把留言貼在顯眼處,打算找時間回電。不久,我哥也打來了,聊了一下搬家的事,我沒提到菜穗子病倒了。

因為不放心原田泉的動向,我極力避免外出,刻意留在編輯部。

在出版界,據說「總編」就是「接線員」的別稱。四處採訪是部下的工作,總編的工作就是鎮守編輯部,這一點對社內報也一樣。所以這一周,在情勢所逼之下,我和總編單獨相處的機會多了起來。這時候,她總會問起原田泉的事,問我後續的情況。

我把前段種種省略,只告訴她我曾試著和原田泉會面,但三次都被她放鴿子,所以不再管她了。順便補上我樂觀的預期——應該就此風平浪靜吧。

「真是個怪人。」

「是啊,的確很怪。」

「還真的被杉村先生猜中了。」

「猜中什麼?」

「對她來說,惹出問題、有人跟她牽扯不清才是她想要的狀態。」

「哦,是啊。」

「她一定很寂寞。」總編流露出少女的眼神,說道,「如果不鬧點事,她就寂寞得受不了。」

「假如要這麼說,其實大家都一樣。每天的生活不就是如此嗎?」

「嗯,可是,她就是受不了。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該這麼無趣。」

「原田小姐應該沒有那麼高尚的想法吧。」

「不,她就是這麼想。」說著,總編笑了,「杉村先生過的是一點也不無趣的生活,所以大概無法體會吧。」

即便只有我們兩人,總編依然不改她那半開玩笑的揶揄和毒舌,但也只有兩人獨處時才會說這種話。

「我的人生看起來真有那麼高潮迭起嗎?」

「那當然,非常戲劇化。」

「因為我娶到千金小姐?」

「對對對。」

「可是一旦關起門來,過的生活還不是都一樣。」

「我想也是。可是……」她想了一下,歪起腦袋,「我覺得原田小姐應該不知道你的事,我是指你是會長女婿這件事。」

大概吧。

「她跟誰都不熟,想必也沒機會聽到小道消息。只要我不說,她應該不知道。」

「那你要不要跟她說說看?告訴她其實你很有權力,惹火你就要倒大霉了。」

「我可沒那個權力……」我正經地再次提醒她,「不過這樣只會造成反效果吧。要是知道我可以直接見到會長,恐怕她會鬧得更凶。她太情緒化了。」

「難說。嗯……」

剛看她在沉吟,沒想到忽然冒出一句「對不起」。

「怎麼了?」

「把燙手山芋丟給你。」

然後,她起身說要去上廁所,就這麼結束了話題。

那天下班時,谷垣先生叫住我:「要不要去喝一杯?」

我很驚訝,當下就答應了。

我進入今多財團(也就是這個集團宣傳室)已經八年了,除了歡送會、迎新會和年終聚餐,和同事相約去喝酒的次數屈指可數。首先,不可能有人主動約我。這也難怪,誰會去邀會長的女婿?和一個不能發公司牢騷的對象一起喝酒有什麼樂趣?

集團宣傳室其實是一個人事調動非常頻繁的地方。成立以來,一直沒動過的只有園田總編和我。最大的原因是大家都認定這裡是「會長的秘密警察組織」,是直接聽命於會長的間諜機構。當初成立時就有這樣的傳聞流竄,這種印象至今仍深植人心。沒有人會自願調來這個部門,如果真的有,人事部反而不會讓他得逞,因為難保這種人在打什麼主意。

實際上,想必很多員工看了我們八年來出版的《藍天》後,應該已體會到「這些人根本不是什麼間諜」。但今多財團太大了,員工人數龐大,一開始的負面印象太鮮明,最重要的是「直接隸屬會長室」這個頭銜還是太生猛,因而至今我們依舊是「秘密警察」。

最好的證據,就是我知道某些人私下謠傳「園田瑛子是會長的情人」。她自己也知道,因為這個謠言就是她告訴我的。那時,園田總編還告訴我,她和當時的上司約好「只做五年」,才會答應接下這個職務。

「五年後就把我調回人事部的研修組,最後大概會去數據室或社史編纂室養老,如果到時我還沒辭職的話。」

以五年為期,是因為要把《藍天》做出一番規模至少需要這麼長的時間。至於為何會看上她呢?

「這是我上司說的,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據說是因為我口風緊,還有雖然以前學的早就忘光了,但我好歹也是大學新聞系畢業的。」

五年後,她主動跑去找會長,說期限已到,卻被繼續留任,一直待到現在。

「大概是沒有人願意接手吧。想接手的人又讓人不放心,所以也不行。」

「園田小姐是最佳人選。」我說。她笑了,說那是因為她沒什麼損失。

「就算謠傳我是會長的情人,我既沒虧了也沒賺到。會長當然也是如此。只要表示驚訝一下當作笑話聽聽就算了。我這種人才,在這種大型組織其實不多。」

這一點也可以套用在編輯部的其他成員身上,所以會被派來集團宣傳室的不是加西這種小夥子,就是谷垣先生這種即將退休的老兵。新兵一旦在這裡理解今多財團的全貌後,立刻會被調到其他單位,老兵則是依序退休。

很和平。但就算再怎麼與世無爭,這裡畢竟是職場,即便被外人視為「秘密警察」的同人,也不可能想找會長女婿這個「秘密警察中的秘密警察」推心置腹地把酒言歡。

唯有加西另當別論。他不是因為我是會長女婿才不跟我來往,而是打一開始就沒有和公司主管(我好歹也算是)喝酒的念頭,就像時下的年輕人,交情僅限於上班時間。

谷垣先生提議到一家常去的店,便把我帶到一家居酒屋。那是一家位於新橋車站後巷,瀰漫著串烤香味的小店。和店主隨意打聲招呼後,他就輕車熟路地走到吧台最裡面的位子坐下。我不禁想起以前和出版社同事常去的居酒屋。

「這種店你很少來吧?」谷垣先生一邊拿起小毛巾擦臉,一邊問我。

我也邊用小毛巾邊點頭。「對啊,真令人懷念。以前倒是常泡在這種店裡。」

「你現在要顧慮的比較多嘛。」

不是「顧忌比較多嗎」,而是「顧忌比較多嘛」,我只能不置可否地曖昧一笑。

小菜送了上來,我要了生啤酒。谷垣先生明年三月底就要退休了。接下來,他講了半天在集團宣傳室之前待過的地方,財團主業——物流部門的營業處,等於是最前線。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丈八燈台照遠不照近吧。」我說,「應該採訪谷垣先生,寫篇報道才對。這篇報道就交給我吧。」

「不不不,不敢當。我這種上班族的生涯根本是平凡無奇。」

谷垣先生害羞地頻頻擺手。雖然很快就從啤酒改喝起燒酒,但喝的其實不多,他卻已滿面通紅。

「雖然是平凡人生,可是一旦離開公司,還是會有那麼一些感慨湧上心頭,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他用力嚼著烤脆骨說道。

谷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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