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從新橋車站走兩分鐘,緊貼著今多財團總公司大樓後面,悄然蹲踞在高層科技大樓腳邊、被員工稱為「別館」的三層舊樓,就是《藍天》編輯部的所在地。

我一上樓,正好和下樓的同事擦身而過。對方是入社第五年,從今多房地產公司調來的加西,他說接下來要拍卷頭的彩照。由於他急著赴約,我也沒有停下腳步。

「對了,杉村先生。」他稍微留意四周後,靠近我小聲說,「原田小姐又……」他誇張地皺起臉,「和總編……這樣哦。」說著他用雙手的食指比個叉。

「又來了?什麼時候?」

「大約一個小時前吧。結果原田小姐哭了,還提早下班了呢。」

見他極為困擾,我也只好配合一下,用手在額上啪地拍了一下。

「傷腦筋。」

「說不定她打算辭職。要真是那樣也好啦。」

「嗯……」

「唉,沒辦法。」

他表情雖然困擾,說出的話卻很無情。我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

「看來我回來的時機不巧。」我俯瞰一樓大廳,「好像應該先避一下風頭再上去。」

大廳的店面租給了一家叫「睡蓮」的咖啡店。那是我很喜歡的店。

「沒關係啦。現在只剩總編一個人了。那我走了。」加西說完就衝下樓。

我目送他離去,想了一下,還是直接走上二樓。

園田總編正坐在桌前,蹺著二郎腿倚著椅背看書,嘴裡還叼著煙。隔著裊裊青煙,只是眼珠一轉對我投以一瞥。

「我回來了,聽說我回來的時機不對。」我說道。

「長舌男。」總編說。應該是指加西吧,我還沒說幾句話哩。

她把書往桌上一放,封面掀著,就那樣反手一扣。我妻子嗜書如命,絕不會這樣對待書本,她說這樣會弄傷封面。我經常不小心做出和總編同樣的動作,每次都會挨罵。

我放下公文包,脫下薄外套。這個夏天熱得像是高氣壓肆虐,但漫長的殘暑一結束就跳過秋天直接進入初冬。想必到了下個星期,這件外套已經不夠保暖了吧。

「到底是哪裡出問題?」

「我不想說。」

看來她的心情相當糟糕。

「照她的說法,我根本沒有當別人上司的資格,說我隨心所欲,不負責任又無能。」

我本來想模仿剛才的加西,也誇張地做個淺顯易懂的困擾表情,可惜不太成功。

「那可是非常傷人的批評。」

「小小一個助理,你就不能好好管一下嗎?起碼先教教她怎麼說話。」

「對不起。」

原田泉是編輯部的女職員,就是那個感嘆「杉村先生,虧你還能心平氣和」的助理。她是領時薪的兼職員工,和今多財團或集團企業都毫無關係,是看了招聘工讀生的廣告跑來應徵並被我們直接錄取的。招聘時我們寫的工作內容是「編輯雜務」,名額只有一個,沒想到卻有八十八個人來應徵,令我們大吃一驚。

《藍天》編輯部是個僅有六名員工的小部門,區區一個社內報的編輯部,就算是直屬會長室,畢竟仍是閑職,誰都不是志願前來的,除了沒有選擇餘地的我。

不過,社會上還是有這麼多人想進來工作。記得好像是加西吧,他說當時望著寄來的成堆履歷表,忽然頗有感觸,覺得自己還真是一個幸運兒。

「那個女孩,很奇怪吧。」

總編向我拋來的不是疑問而是確認。她一邊摁熄香煙,一邊眯起眼睛。

「是有點不尋常。」我字斟句酌地說道。

「之前那一個雖然也怪,至少個性開朗,很好使喚。想想還真懷念她。」

之前的女孩指的是來當工讀生的女大學生椎名。她精通電腦,不僅熟悉雜務工作,連排版和色樣校對都可以一手包辦,正如總編所言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孩。一來就立刻和大家打成一片,成為可靠的生力軍。大家都喊她椎名妹。

椎名妹在今年春天由於學業關係不得不辭職,我們固然感到惋惜,她自己也很遺憾,在小小的送別會上還掉下大顆淚珠。

我個人也曾在私生活方面受到椎名妹的照顧,這話倒沒有曖昧之意。去年夏末,受岳父所託,我涉及某起案件。當時,椎名妹也幫了忙。如果沒有她的協助,單靠我一個人像無頭蒼蠅般四處瞎轉,那件案子恐怕沒那麼容易解決。

至今,我和椎名妹仍不時互發電子郵件。她似乎過得忙碌而充實,和她那個在九州念大學的男朋友談的遠距離戀愛好像也進展順利。

在我們《藍天》編輯部——正確名稱應該是「集團宣傳室」,總是能把彼此看得很清楚,也看得見別人在做什麼,聽得見動靜。在這種場所,就算只是個工讀生,也絕對不能看輕。再加上前一任又那麼能幹,我們自然抱有更高的期待。

原田泉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從八十八取一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受到錄用。她今年二十六歲,據履歷表的記載,自都內某著名私立大學文學系畢業後,在經營商業圖書的編輯公司工作過三年多。她說在那裡雖然做得有意思,可惜工作太忙,把身體累壞了,只好勉強離職。現在身體康復了,但是她怕再次發生相同的情況,不想再當正式職員,轉而通過兼職和人力派遣尋求編輯工作。這是面試時,我坐在園田總編身邊親耳聽她說的,她給人的印象也不壞,看起來認真又勤快,表情豐富,十分沉穩。

誰也沒料到她竟會是這麼恐怖的惹禍精。

我問起具體發生了什麼事,總編又點燃一根煙後才告訴我。搭配連載專欄的插圖稿遺失似乎是這次糾紛的導火線。在慌張尋找之下,雖然馬上就在一疊印刷稿中找到了,但據說當時的對話引爆燃點,使得原田泉暴跳如雷。

「我真不覺得說了什麼特別毒辣的字眼,也沒有責備她。可是,她卻忽然歇斯底里地發作了。」

「剛才加西說,原田小姐說不定一氣之下就不幹了。」

「那可難說了。」總編皺起臉,「我沒那麼樂觀。她打的主意應該不是自己離職,而是逼我辭職吧?」

「怎麼可能。」我對她一笑,「你以為她有什麼本領?」

總編想了一下,說:「比方說發起聯合簽名運動之類的。」語畢,她也露出苦笑。「不過她放話,說要向工會投訴。」

「哪個工會?」

今多財團內部的工會比旗下的公司還多。因為依照職種、僱用形態分門別類。

「再不然或許打算去勞動基準監督局投訴吧。」

「人家才不會受理。不說別的,首先我們編輯部就沒有人做過足以遭到控訴的事。」

「真的?」

「真的,你要拿出自信。」

「我才沒有喪失自信呢。」

雖嘴上這樣說,可總編還是無精打采,平時總是爽然揚起的嘴角,現在卻往下撇。既生氣又沮喪,想必滋味不好受吧。

不只是總編,到目前為止,因為原田泉,編輯部不知發生過多少次無謂的糾紛與爭吵,大家都很累。

「已經沒辦法了。」我說,「還是請她走人吧。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總編看著我,煙灰倏然從嘴邊掉落。

原田泉一來報到,我們便立刻發現她對編輯工作好像不熟悉——至少不像她在履歷表中宣稱得那麼熟悉。她常常弄錯校對符號,也不懂得使用PDF。不僅如此,光是用文字處理機打字都拖拖拉拉,也不會整理稿件,叫她彙整到剪貼簿里,她都能搞得亂七八糟。發稿和取稿也總是一波三折。

只要有人指出她的錯誤,她就會辯解是因為做法不同於之前的單位。她說是電腦的型號不同,說我們用的系統太落伍。起先大家覺得或許真是如此,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事態毫無改進。

漸漸地,我們六人暗自竊竊私語起來。的確,我們編的是社內報這種內部刊物,對於外面遼闊的世界並不了解,也許我們真的自有一套工作流程,這一點我們很清楚。但是,一個曾任職於業務繁忙的編輯公司,忙到連身體都搞壞了的前任編輯,居然不懂連我們這種小角色都知道的東西,我們視為日常業務的工作都不會——這豈不是太奇怪了?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沒有直接質疑她。當她不知所措、不懂得如何處理時,我們會主動教她。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誰都有可能出錯,只要儘快習慣就行了,我們樂觀地這麼想。我們這群被財團內部視為「流放荒島」的《藍天》編輯部同人自知不如外人,所以對自己人向來互相體諒,也很團結一致。

可事態還是不見改善,就算已經過了一段時間,編輯工作的瑣事還是得從頭教起。

相比之下,她卻很喜歡談論以前的工作單位有多忙,多麼有活力云云。她宣稱認識很多知名作家,還說曾經合作過,並且毫不遲疑地舉出那些作家在她協助搜集資料下出版的作品,她還表示經手過許多企業的宣傳刊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