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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垂眼,放在桌子中央的那台錄音機的紅燈已經熄滅。只顧著說話,不知不覺單面錄音帶已經轉到頭了。

對於這一點,坐在我對面的人也察覺到了,他眼角的皺紋變得更深,整張臉都笑開了。

「哎呀,停下來了。」

看來好像是,我一邊回答,一邊打開錄音機的蓋子,咔嚓作響地把錄音帶翻面。

「還沒進入正題,只顧著講廢話就把帶子錄滿了。唉,真不好意思。」

我笑了。「別這麼說,那不是廢話。」

我任職的《藍天》編輯部里多的是遠比我現在使用的更好更新的錄音機。人物訪談,對於《藍天》設定的目標——「以今多財團所有員工為讀者的綜合社內報」而言,是一直被視為主力的重要單元,為此添購所需用品絕不手軟。

但我卻寧願不用MD和IC錄音器材而選擇錄音帶,而且偏愛這款連自動倒帶功能都付之闕如的老機型。

我的訪談向來無法保持均一水平,有時聊得興起,可以源源不絕地引出對方的話題;有時則完全相反,怎麼說都是錯話,連訪談架勢都擺不出來。這就是門外漢做採訪的悲哀。

這時候,老式卡帶錄音機發出的細小聲音及帶子卷完的咔嚓聲往往可以拯救我,那會形成一種強弱對比,給帶子翻面的動作其實也能緩和氣氛。

如果換成容量大的IC或是具備無聲自動換面功能的錄音機,那麼我的不在狀態和奮戰苦鬥想必會被機械地默默錄下來,絕不可能替我解圍。

「如果我是建設公司或日用品公司的職員,就算再怎麼聊居家事務都無所謂。」今天我的訪談對象——今多物流倉儲股份有限公司管理部第二部副部長黑井寬治先生如是說,「可我做的是物流,而且專管貨架,畢竟不能脫軌,所以還是得從頭來過。」

他一邊撓著太陽穴,一邊拿起攤在面前的問卷,開始沿著內容逐條看去。那是一個星期前,我用社內快遞交給他的大綱。

這次的訪談是系列策劃,今天已是第五次,標題名為《副部長大人揮劍出擊!》,聽起來頗為勇猛。把焦點放在處於中間管理層,既不媚上也不欺下,一邊輔佐科長和部長,同時也負責統領現場的「副部長」這個職位上,挖出他們(和少數的她們)的心聲,以及對公司的建議。

這並非編輯部想出來的策劃案,而是採用讀者投票的策劃案。此次提案者是一個匿名(《藍天》以不記名方式廣邀各方意見)但自稱是現任副部長的職員,他的提案是:

「有一次,我的孩子問我:爸爸名片上的『副部長』是做什麼的?這個『副』是低於誰?爸爸到底是不是大人物?我竟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副部長的確是個不可思議的職位。別人究竟需不需要,自己有無權力,連自己都無法確定。『副部長』到底是何等角色?真有存在的意義嗎?我很想聽聽財團旗下各公司副手們的心聲。」

「當然不可能有什麼權力。」

我們那位向來果斷的總編不屑地吐槽說這是個無聊的提案。這時,我連忙主動請纓,因為這陣子我一直待在編輯部做排版和校對工作,很想找機會出去走走。我多少也懂得玩點手段,所以一聽到我精明地補上「我們已經兩年多沒採用讀者投票的策划了,再不給個交代不太好哦」一句時,總編哼了一聲。

「你倒是挺有心的嘛。」

「偶爾也得討好讀者。」

「真不可思議。一個明明只需要討好會長的人居然會想做這種事。」

有話直說的人不見得是毒舌派。就算某次發言聽起來像是毒舌損人,也不見得真的藏毒。我笑著回了總編一句:「因為我認為這應該是個有趣的策劃。」

即便在後來,好歹也算是我助理的某位編輯部女職員嘟起嘴說:「總編對杉村先生總是特別嚴格,我覺得這樣太過分了。」我還是叫她不用放在心上:「在園田總編和我之間,那種過招方式等於是日常寒暄。」

女職員卻一臉受不了地說:「杉村先生,虧你還能心平氣和。」

我欣然執行策劃案。「副部長」這個職位,是日本特有的以嚴謹的年功序列制度為基礎的上班族社會打造出來的、構成秩序等高線的一條線。這條線會因公司和部門單位而異,有時粗,有時細:有時細得必須眯眼才看得見;有時和「組長」的線難以分辨,有時和「主任」的線同色,略微橫越那條線上方。即便如此,那仍是「副部長」,而不是「組長」或「主任」,這一點令人覺得很有意思。

實際會見過的「副部長」中,有些人和我抱有相同的看法,有些人則高聲堅稱這個職位存在的意義。他們說,有一種地形唯有用這條等高線方可標示。這個差異也令人深感好奇。

因此,前四次的訪談都超時,事後整理內容時不得不大幅刪減。但這一次不同,純粹在談題外話。但容我再嘮叨一次,這絕非廢話。此刻,我和黑井副部長之間有一個很想熱烈交換意見的共同話題。

那就是生病的「家」。

我們是頭一次見面,對彼此一無所知。我們按照慣例打招呼,交換名片,說聲「請多多指教」後就在會議室的椅子上落座。一坐下,黑井就「啊」地撫著工作服前襟,說聲「失陪一下」便匆忙起身。

原來是他放在胸前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走到牆邊,半背對著我接電話。我本來以為是公事,沒想到他對著電話說:「喂,是我,早苗怎麼樣了,沒事吧……」這下子令我吃了一驚。

是他家裡——想必是他妻子打來的吧。凡是有家室的男人都能輕易察覺的事態頓時浮現在我腦中。早苗大概是他孩子的名字。那孩子出了什麼事,所以妻子打電話通知他。是急病,還是受傷?而且這通電話顯然不是第一次通知,想必是報告後續經過。

電話又繼續了一陣子。我雖然沒有刻意豎耳偷聽,但是房間小,能聽見,還聽見了醫院名稱和人名。一會兒之後,我得知早苗這孩子(應該是)的病情似乎並無大礙,這才安下心來。

「唉,真不好意思。」黑井收起手機,向我深深一鞠躬,「平常我不會在上班時間做這種事,可是沒辦法,我女兒她……」

他用右手摩挲著額頭像要抹去汗水。果然是為了小孩。對於這個剛認識的人,我忽然萌生了一種親切感,雖然我只是個連副部長都當不上的小職員,卻同樣身為人父。

「請別放在心上。既然是孩子的事,你會擔心自是理所當然。」

黑井抬起頭,但目光的焦點似乎仍然射向遠方女兒住院的病房。

「她有哮喘,今早發作得很嚴重。雖然被救護車緊急送往醫院,但是院方表示沒有空床,東轉西兜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我看看時鐘已經過了上午十點。」

「真是的,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黑井搖搖頭說:「你知道嗎?所謂的有害建築綜合征,呃……是個莫名其妙的洋名詞。」

我瞠目以對,沒想到會在這裡撞上這個話題。我當然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

「老實說,我家現在就在討論這個話題。」我誠實相告。

黑井小小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那,府上也有小朋友生病嗎?」

「不,幸好沒有。我們買了一棟二手房屋重新裝修,我內人非常緊張。」

黑井雙手往桌上一放,深深頷首。

「那就好,你最好小心一點。我家當初要是多注意一點就好了。」

於是他說出原委。去年秋天,他們一家搬出公司宿舍,終於得償所願在橫濱市內擁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是一棟格局普通的雙層洋房,據說是縣內某知名建築商蓋的房屋。

「這是一輩子一次的大買賣,因此我和內人事前也做了不少功課,自認為還算有點知識,所以關於有害建築綜合征,我們並不是毫不知情。報紙和電視新聞都報道過,可還是覺得事不關己。我本來以為只要是正派建築商推出的房子,買方應該用不著擔這麼多心。」

住宅用的建材、塗料和壁紙用的黏合劑等用品所含的化學物質會對人體造成不良影響,引發過敏性皮炎和哮喘、頭痛等各種疾病——簡而言之,這就是綜合征。

「社會上開始討論這個話題應該已經有四五年了吧?最近法規也越來越嚴格,所以我以為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

實際上,我也以為新蓋的房子和待售的公寓的這個問題不再受矚目了。難道這只是媒體炒新聞的熱度減退,報道事例減少罷了?記得東京都內某所小學在老校舍改建後,學生之間爆發了有害建築綜合征,最後不得不再次全面改建——這則新聞好像是一年前看到的。當時,媒體還以「有害建築綜合征不只是住宅問題」的角度處理,強調公共建築也該嚴加規範和監督。

「府上的問題,查明原因了嗎?」

我用比較委婉的方式問道。因為我不好意思開口問是不是建築商欺騙消費者或偷工減料。

「說到那個,偏偏就是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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