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克里特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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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斯托克的敘述

(倫敦,聖詹姆士廣場,1910年3月)

歐文將他的報紙放了下來,這時我明白,他讀到的東西使他有了相當的興趣。這舉動在這段時間裡相當少見,因此值得提出來說說。通常,他簡要讀過當日新聞之後,總會漫不經心地將報紙扔得老遠,幾乎嗤之以鼻,彷彿這幾張報紙所描述的身外天地只是給它們自己看的。一個平淡無奇的世界呀,智力貧乏,離他對藝術——實際上是離他本人非同尋常的睿智差得太遠了,差幾個光年呢!而他本人,也往往會很爽快地親口說出自己的感觸:「當我置身那將我與凡夫俗子們區隔開來的深溝之上,俯身向下望去的時候,我總會感到一種絕妙的眩暈。這太令人陶醉了,我因而又對生活有了信心……」

一般來說,當他禁不住說出這類心裡話時,他總是處在一個心情極其消沉的時期,因為這段時間,整個王國的犯罪活動不多。歐文·伯恩斯的職業是藝術評論家,但他探索犯罪世界中的美學問題所花的時間,要比留給那些藝術作品展覽的還多。他曾公開表示,一次完美謀殺的實施,根據該「藝術家」的才華和該人對作品的用心程度,可能會比一部文學作品蘊含有更多詩意。然而非常遺憾的是,他必須承認,具有這種素質的兇手和政府里的能人一樣,實在太少了。故而,當蘇格蘭場碰上某件棘手的案子時,他總是很爽快地給這個著名的警察局施以援手,無論如何都不願錯過把那些殺手藝術家送上門的「出色表演」。警探們高度評價他的協助,這種協助總是大有裨益,他在偵查方面的學識,讓那些最優秀的警官都要甘拜下風。歐文·伯恩斯曾多次顯示他那無以倫比的才華,這從我寫的《混亂之王》的驚人大案里,或《犯罪七大奇蹟》更加奇特的案子中,都特別有所體現。這最後一次辦案才過去兩年,但我相信,隨著那個非同尋常的案子的結束,歐文也同步滋生出一種無精打採的狀態,一點一滴,又日甚一日。這段時間,我的朋友深陷其中。

我很難過,一邊不無遺憾地想著這令人痛心的處境,一邊又從眼角打量著這位朋友。他大概亦作此想,並真心認為自己再沒機會參加複雜的案子了,再沒機會面對一個那樣聰明、那樣機靈而又富有才華的罪犯了,因為《犯罪七大奇蹟》的那些案子里,殺人的藝術似已淋漓盡致,達到了一個無法逾越的高度……然而,我們錯了。

我們就要面臨的這個案子,很快就使人感到它分量更重,也更加兇險莫測。但此時此刻,一切都彷彿沒有預兆。這是個陰沉而潮濕的傍晚,是今年最後幾個冬日中的一天。我這位朋友邀我到他聖詹姆士廣場的寓所喝茶,共同打發近乎死寂的時光。倫敦的生活了無生氣,就像這轉瞬即逝的白天,它讓我們所在的客廳勉強有些亮光。屋內光線很暗,使得瓷茶具、桌布和窗帘上的白色花邊像是些泛著熒光的白影,似隱若現。所以我才說,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會有這樣一件大事。也許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剛才我從他眼神中捕捉到的一絲感到興趣的閃光。當時他正以少見的細心,看著扶手椅上的印花傢具布。

歐文在身材、頭姿及儀錶舉止方面頗有風度。他和我一樣,都年近不惑。他的頭部除了眼瞼厚實、有幾條愛思考問題的皺紋以外,仍使人感到年輕,而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兩片擅長說話的嘴唇。它們似乎早就被設計好了,以使其主人口齒伶俐、用詞考究——他一般總是細加斟酌,尤其是隨口運用諷刺式的幽默時。這時,他的一根手指按在臉頰上,思考著什麼,最後總算開腔了:

「阿喀琉斯,案子奇怪呀,對不對?」

「什麼案子?」我吃了一驚,問道,「我並沒有從社會新聞欄發現什麼引人注目的罪案,甚至最不起眼的瀑行都沒見到呀!」

他搖搖頭,親切中帶著無奈。

「親愛的阿喀琉斯,是不是一定要有流血,一件罪行才值得關注?」

「當然不。可我一點都沒看到值得關注的事。說真的,我只是瀏覽了一下主要標題。」

他探究地望著我。

「我覺得您心裡煩著呢,朋友。」

「但有人正急急等著春回大地,跟他相比,我還不算心煩。」

「您在韋奇伍德的藝術多餐具公司,是不是有些要操心的事?」

「不,這方面一切順利。」

「心裡有何不快?」

「沒有。」

「那,」他又說,其邏輯讓人繞不過去,「這麼多年來我用心栽培您的觀察力——我得承認,並不那麼容易——也夠可以了吧。就憑這一點,您本該注意到這件奇怪的事……」

他再度拿起報紙,將它在我膝上攤開,用粗胖的食指指著一篇文章:

斯捷普內:奇特的酗酒者鬥毆

我狐疑地抬頭望著他,心想他對這樣一些小事也注意起來,心情未免太消沉了吧。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不大客氣地反駁道:

「您先讀讀吧,然後再作判斷。」

說著,他起身走到壁爐那兒,背對著我,專心欣賞起那九個裝飾在壁爐檯面上的大理石美女。

我帶著困惑,開始讀這文章。

伊萊亞斯·扎金托斯堪稱自然界之偉力:他全身肌肉隆起,脖頸粗如水牛,濃密亂眉下的眼神彷彿凶煞……料想無人膽敢向他挑釁。此人系一水手,希臘克里特島出生,現時正在倫敦碼頭打短工,其人辦事以一頂三,先後僱主均表滿意;唯有品行不佳,曾招惹多宗法院官司。該人生性易怒,脾氣暴躁,身為一家之主卻並不稱職,生活放蕩、好酒,晚間多赴東區貧民窟烏瘴小酒館消磨時光,混跡一群相投者間。他來此發號施令,確屬名副其實之山寨大王,但凡招惹他者,莫不肋骨斷、牙齒落、胳膊折,似此不可悉數。然上周五,此人終遭遇更強高手……

當晚十時許間,有一衣著怪奇之男子走進「紅種人」酒吧大堂。此人若現身西區的攝政王大街,恐會更加惹人注目;然而此時此地(斯捷普內),他置身各種國籍、偶爾亦有異國裝束之水手中間,卻並無多少顧客覺得刺眼。只見他身披獅皮,獅嘴上頜蒙住頭顱,恰如一鴨舌帽遮住眼睛,故其面容上部無法看到。目擊者一致肯定他是年輕男子,模樣健壯,身軀高大,步態自信,但更多信息仍付闕如。斯時眾人或僅將之視為一怪誕非洲獵手而未予注意,然此人卻忽向扎金托斯發話,後者正同屋內一酒吧女快活調情。一眾顧客莫不瞬時驚呆。「噫,克里特肥仔,現時汝至此何為?汝應守家,與汝糟糠之妻並一眾細仔相依為命。放下此一本分姑娘,速速逃命,休要惹本大爺火起心頭!」

對扎金托斯而言,此話何止挑釁。他初時驚愕萬分,復又一陣大笑,似因其侮辱過甚,反不必大動肝火。只見他微打酒嗝,對身旁女伴哂道:「小親親,莫非本大爺尚在夢中……似這等瘦弱孬種,竟敢對本大爺如此說話,真讓人孰不可忍!莫非他酒意未過,又或者剛從瘋人院跑將出來……」而那瘦小之人則接著又道:「罷矣,肥牛,且留著汝這身肥膘,莫待本大爺將汝打成肉醬!」水手聞此,怒不可遏。只見他巨拳揮舞,猛吼一聲,聳身而起,直直撲向對方。而那身披獅皮之人亦早有準備,兩人勢不可免,開始進行決鬥。圍觀眾人均覺此陌生人力量不足,雖尚算結實,又頗見機靈,但面對克里特水手的超常寬肩,卻委實難以應對。那水手當時正稍有醉意,又被激起狂怒,出手自無餘地。初時,陌生人以其靈巧身法,數次閃過對方猛擊,眾人猶暗暗揣想,生恐他只是暫時性延緩結局,遲早總會被對方擊中,屆時必將倏然倒地,長眠不醒。眾人同時覺得,縱其人出手反擊,亦只能收效甚微——須知那希臘水手體魄巍然,又久經艱危困境,生性好鬥,尋常人莫之能敵。然事態大出意料!只見該獅人進退得宜,拳拳直奔水手面頰,招數準確之餘,力道更不同凡響。「真神力也!」眾觀者驚嘆不止。

再說那兩人赤手空拳相搏,獅人不動則罷,動則招招攻向要害;克里特水手驚駭莫名,慌亂之間,眉弓又遭重擊,那拳印深可見骨,紅潤的胖臉須臾腫脹流血,繼而兩眼模糊,失足倒地,正欲起身再戰,而對方拳勢未休,最終動彈不得,慘被制服。獅人停手之後,便向輸家說道:「克里特公牛,本大爺早就知會過你,此一教訓足矣!望汝輩日後循規蹈矩,休要再上歧途。噫,且容本大爺送汝返家……」此人說著俯下身來,揪起大塊頭對手頭上那濃密蓬亂的黑髮,一直拖過廳堂,當眾揚長而去。觀者無不目瞪口呆,直至數分鐘後,方有幾人壯膽去屋外一窺,而斯時自是人影無蹤矣。

次日上午,扎金托斯太太來到白教堂鎮警署報案,正是她提供了獅人的些許情況。那獅人確將其薄情丈夫送回,然則又是何等一副模樣!不省人事,血流滿面,牙齒全無,下巴歪斜……面目全非矣!扎金托斯太太坦承此事同她不無干係。事出兩星期前,她下班回家,路遇該身披獅皮之年輕男子。男子上前搭話,不安而關切地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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