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鬼魂

雪幾乎下了一整天。這是一八九九年的聖誕夜,夜幕雖已降臨倫敦,但燈火通明的商店窗戶卻像布滿蠟燭的魔法森林,阻止了黑暗的侵蝕。售貨員們已經依靠她們出色的表現戰勝了嚴寒;人群的狂熱似乎也已驅散了寒冷。對即將來臨的節日與豐盛宴席的期望溫暖著每個人的內心。

但離市中心越遠,燈光就越發稀少,住宅也越發顯得陰森。這裡幾乎看不見亮著燈光的窗戶,只有街角上掛著的煤氣燈像根蒼白的火柴般絕望地與陰影進行搏鬥。行人們歡快的面容與自信的腳步似乎也被吞沒於貧瘠街道的不幸中。他們的臉上充滿憔悴與失望,步伐詭秘而焦急——在這些狹窄蜿蜒的街上耽誤時間很不明智,尤其是在聖誕夜。

年邁的查爾斯·戈德利就住在那裡,位於一條漆黑街道盡頭的小店內。事實上,他並非那般老邁:他年近六十,卻精力充沛。他的身高與寬闊的肩膀使很多流氓都會慎重考慮是否該在街角打劫他;透過那雙細小的眼睛流露出的堅毅神情甚至使一些流氓抱頭鼠竄;而那道冷酷而近乎無情的目光也驅走了他臉上任何的仁慈與魅力。

事實上,查爾斯·戈德利本人並非像他的住所顯示的一樣那般貧窮。他相當富有,但鎮上並沒有人知道這一點。他看上去就像另一個成天對賬目念念不忘的吝嗇小店主。每一個冒險來到街道盡頭的人都能看見他凝視著他的賬本——那些在他那寬敞的辦公室中堆積如山的賬本。

紙張到處都是。賬本、檔案與各種文件或是被堆在了早已不堪重負的書架上,或是被臨時堆在一起,或者充滿房間四周角落的紙箱內。對普通人而言,這不過是一大堆無序的廢紙而已,但對於戈德利,他卻知道去哪裡尋找最微不足道的發票或是某個正被他無情追蹤的債務人的隱秘地址。

他小心謹慎、幾近冷血地經營自己的業務,靠著自己的刻苦工作與不屈不撓的意志,擴充著自己的財富。他拋棄了物質享受,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投入其中,從創業伊始就從未搬離這間陰冷潮濕的辦公室。他甚至不用木柴和煤取暖。聖誕節大概是他一年中唯一放縱自己的時光——至少他自己是這麼看的。他通常會買棵聖誕樹,用五顏六色的包裝紙來裝飾它——因為他認為聖誕裝飾是一種鋪張浪費——然後用一小堆木柴生火,打開一瓶雪利酒,坐在煙囪旁回憶往事。

他的朋友西克特常常過來陪伴他。在正常情況下,「朋友」是種很誇張的說法,但在戈德利眼中,由於他對友誼的觀念既含糊又抽象,因此這種說法倒也十分合適。可以肯定地說,他很欣賞這位合伙人的職業素養、判斷力以及邏輯推理能力。此外,他也很難臨時找到另一位同伴。生意和友誼帶來了奇怪的夥伴——他帶著少有的鄉愁自思自忖著。

他陷入扶手椅中,爐火溫暖了他手中的雪利酒。查爾斯·戈德利突然沉浸在了回憶中。很有必要深深回溯過去以尋找這個鐵石心腸男人身上的感性部分。一陣遙遠的高漲情緒與眩暈感襲來,他再次看見幼時的自己,尋找早逝母親的模糊身影。隨後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變得清晰,那是唯一一位在選擇前途時令他猶豫,並深深困擾他的女人。

這是段奇怪與令人不安的記憶,冷酷的同時也充滿狂熱,他始終無法從內心深處將其驅散。每次這種不適總伴隨著一股孤獨感湧上心頭。查爾斯·戈德利用冰冷的雙手撫按胸口,同時也產生了懷疑:懷疑他自己,他的人生,他所選擇的道路,還有每件事。在此特殊時刻,他雖然能從爐火中感受到些許溫暖,然而不管添加多少木柴,都始終無法使他真正獲得家一般的感覺。

正當他坐在那裡,思緒困惑之際,外面的街上響起了腳步聲。他站起身用心傾聽:急促的腳步聲清晰地朝他而來。這可能是誰?他是這條街道上唯一的住戶。難道是他的朋友西克特?那樣的話他為什麼要奔跑?

腳步聲突然止住,外而傳來了瘋狂的敲門聲。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乞求著:

「開門,看在上帝的分上請開門,不然我就完了!」

戈德利皺了皺眉頭,站起身,謹慎地走向門口。叫喊聲越來越迫切。

「是誰在那裡?」他低吼著,手猶豫地伸向門把手。

「如果您不馬上開門的話,有人就要死了!我求求您,別把我和他一同留在外面!」

儘管天性多疑,但他最終還是打開了門。一位金髮碧眼的女孩正站在門階上,一副邋遢憔悴的模樣。她最多不過十六歲,衣衫襤褸,腋下夾了個帆布包,裡面塞滿了充當外套的破布片。她身材瘦小,面頰凹陷,一雙大大的藍眼睛使她看起來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鹿。

「感謝上帝!」她嗚咽著,冰冷發抖的手抓住了戈德利的手腕。

「這是怎麼回事?」他厲聲問道。

「他在追我——」

「他是誰?我沒看見任何人。」

這個陌生的訪客迅速轉身望了一眼設白雪覆蓋的沉寂街道,結結巴巴地回答:

「我知道了。他並不總是可以被看見……但是先生,請讓我進去。」

年輕女孩懇求的聲音與絕望的眼神戰勝了戈德利最初的不情願,但更多的事情來了——她一進人屋內,就要求戈德利謹慎地鎖上門,上好門閂。雖然他沉著自信地照辦了,但他的訪客依舊充滿了恐懼。

「關閉所有通道,鎖上所有通道!」她重複著,仔細觀察房間內是否還有其他孔隙。「百葉窗!您確信它們都關好了嗎?」

「當然了,我總是在黃昏時就關上它們。」商人的回答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憤怒。「現在,請你鎮靜。」

「窗戶後面是什麼?一扇門嗎?它通往庭院還是其他房間?」

戈德利走到她所望之處,拉開兩塊布簾,裡面露出了一個書架。

「如你所見,只是賬本而已。」

「那麼這個房間並不通往其他任何房間?」

「不,我住在樓上。我需要通過屋外的樓梯上去。這能使你安心了嗎?」

「或許吧,」她猶豫地回答。

「好了,現在是時候了。你能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嗎?」

「是。有人……有人不喜歡我。」

「是嗎?跟我來,」戈德利說完,便決然地走向前門,把門打開。

「你——你瘋了!」年輕的訪客喊道。她環顧街道四周,彷彿致命的危險就潛伏在這些陰影中。

「不,你看,外面甚至連一隻貓都沒有。再跟我來。」

「不!不!他會伏擊您的。」

戈德利抓住女孩的手臂,不顧她的反對,把她拉到了外面,然後說:

「瞧仔細,那些是你留在雪地里的腳印。它們從街道出口一直延伸到這裡,你也能看見,並沒有其他人的腳印。很顯然沒有人跟蹤你來到這裡。你難道想就這麼一直胡鬧下去?」

「不,不——我很冷——」訪客回應遭,低下頭,牙齒微微打顫。

商人緊隨著她的目光,注意到她光著腳。他驚呼道:

「但是……難道你不穿鞋嗎?」

「不總穿。」

「什麼?即使在下雪的時候也不穿?」

「不,但我在跑的時候把它們弄丟了。」

「但是跑步的時候並不會弄丟鞋。」

「嗯……我穿的鞋尺碼有點大,那是我今早從一個朋友那兒借來的。」

「你為什麼跑?」

「為了逃離他。」

「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告訴我你到底要逃離誰?如你所見,這裡並沒有任何人。」

女孩靜立了片刻。唯一的燈光來自店內,不但照得白雪閃閃發光,也映亮了女孩的一頭金髮。金色捲髮下是一張可愛的面孔,而這份美貌似乎被焦慮掩蓋,與狹窄街道兩側醜陋的倉庫高牆形成了奇特對照。她轉身凝視著燈光的源頭,赤裸的雙腳對寒冷顯然已經麻木。她回應道:

「我告訴過你了,他有時是看不見的。」

「看不見?你在說什麼?他是人還是魔鬼?」

「我不知道……我叫他金色鬼魂,因為當他尾隨我時,我能看到一個金色的輪廓。該怎麼描述呢?他是看不見的,但卻有幾分光亮。我不知道這麼說是否有意義——」

「很好,」戈德利嘆息道,把手放在女孩的肩上,「來吧,我會給你找雙拖鞋,給你一杯雪利酒,然後我們可以在溫暖的火爐前更詳細地談論他。你會發現那樣你會感覺好很多。」

片刻之後,女孩舒適地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她總算可以平靜地訴說她的恐懼,但是她的解釋依然很不清晰。

「他出沒於我的夢中,但當我醒著時同樣能看見他。這已經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那真是個魔鬼!」戈德利喊道,他坐在辦公椅上,靠近火邊,「這可能比我想像得更為嚴重。」

商人給訪客倒上第二杯酒的同時,開始以一種諷刺的超然感思考自己之前的反應。他並不歡迎陌生人——或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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