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花女郎

一九〇三年十二月的一個夜晚,倫敦城在厚厚的積雪下瑟瑟發抖。潔白的、棉絮一樣的雪層把英國首都凍結在了怪異的安詳氣氛當中。積雪讓倫敦人匆忙的生活緩和了一些,四輪馬車包裹了鐵皮的輪子所發出的聲音也不那麼響亮了,就連兜售冬青樹的商人的叫賣聲也變得模糊不清了。商人馬車上鈴鐺的輕響變成了一種遙遠的樂聲,大本鐘十七點敲響的鐘聲也顯得比平日謹慎得多。烏雲籠罩著倫敦城。夜幕已經降臨了,斯坦德街上煤氣燈已經亮了起來。儘管聖誕節已經臨近了,但是倫敦城的氣氛冰冷、凄慘而陰鬱——完全符合當地的天氣。

我和波阿翟勒在我的朋友歐文·伯恩斯的家裡喝茶。我們昨天晚上都熬夜了,所以誰都沒有談話的興緻。身材高大的歐文·伯恩斯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似乎比平日矮了一截。他背著手站在窗口,悶悶不樂地望著對面的街道。歐文把個人風度當做了一門藝術,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當然他也在其他領域裡出類拔萃,比如說追查犯罪分子。他非常介意自己的外表,甚至成了一種怪癖。他總是細心地打扮,而且善於在公共場合嘩眾取寵——他在這方面的才能無人能敵。為了引人注目,他不惜搞出聳人聽聞的醜聞,就好像那是一種榮耀。比如說昨天晚上,在一次油畫展覽的開幕儀式中,他又一次成了公眾的焦點。

正在展出的油畫的作者是一位年輕的西班牙人,一副高傲而冷峻的派頭,他還是西班牙皇室的常客。有人請歐文·伯恩斯對畫家的天分作出評價。歐文的回答非常簡練:「醜陋也配稱做是高雅藝術。」這種說法讓周圍的一些記者竊笑了起來,不過另外一些參觀者卻不以為然。至於那位畫家,他的臉色蒼白,勉強忍住了怒火。畫家用生硬的口氣要求歐文·伯恩斯離開展廳。歐文立刻反唇相譏,他說在英國的領土上,西班牙畫家沒有權力下這種逐客令。這個插曲險些發展成為外交爭端。

昨天晚上,歐文·伯恩斯的驚人之舉源源不絕。稍晚一點兒的時候,大家圍坐在一起用晚餐,他又犯了老毛病——向身邊的女士大獻殷勤。那位叫做利迪的女人非常迷人,一頭金髮,身材苗條。歐文毫不吝惜地用誇張的辭彙來讚美利迪的動人姿色,而完全不理會旁邊還有一位面容和藹、笑嘻嘻的四十多歲的男人——也就是利迪的丈夫。等利迪離開之後,那位丈夫向歐文表明了身份,歐文驚得目瞪口呆。在那一瞬間,我們都以為那個男人剛才強忍了半天怒氣,現在要衝上來狠狠地收拾歐文一頓。但是他井沒有這麼做。利迪的丈夫開心地笑了起來,聲稱歐文的手法很有趣。他甚至對歐文的殷勤之詞讚譽有加,說歐文的辭令非常出色,甚至可以用來形容他精心準備了一年的劇本中的美人。他自稱是一位劇作家,叫米卡埃勒·波阿翟勒。最後,兩個人彼此產生了好感,那個晚會也得以在愉快的氣氛中繼續,一直到午夜之後很晚才散場。我們離開酒館的時候還在扯著嗓子高唱:「她的票子還沒有打過孔。」我們完全無懼於寒冷,滿嘴的酒氣——因為我們灌下了太多的啤酒。

波阿翟勒陷在壁爐旁邊的一把扶手椅裡面,擺弄著掛在胸前的懷錶鏈子。他默不做聲,似乎陷入了沉思,歐文·伯恩斯也是一樣。我則在回想利迪·波阿翟勒,在琢磨這一對兒與眾不同的夫婦。米卡埃勒·波阿翟勒的態度平和、穩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迷人的利迪·波阿翟勒有一雙清澈的、歡快的大眼睛,似乎很喜歡歐文殷勤的讚譽。可是,昨天晚上她起身離開飯桌的動作又非常突兀。歐文現在肯定也在同想利迪·波阿翟勒,因為他打破了沉默。

「昨天晚上,您的妻子離開得很突然……她是不是身體不適?」

「不是的……她要回酒店裡稍事休息,因為她今天早上要搭船去歐洲。我會在兩天後和她會合,然後一起度過聖誕節。」他看了看錶,「說起來,現在她應該已經到達了……今天晚上,她有一場演出。」

「她在您的某個劇本中扮演角色?」歐文·伯恩斯好奇地問。

「不是的,利迪是一名芭蕾舞演員,她在巴黎表演。」

歐文的臉上露出了驚嘆的表情。波阿翟勒隨即解釋說兩個人都是演藝界人上,所以很難像普通的夫婦那樣經常見面。米卡埃勒·波阿翟勒說他自己也頻繁地在倫敦和巴黎之間穿棱。儘管有這些不利條件,但他們還是非常恩愛;他們周密地計畫相會的時間,保持著並不張揚但是深厚的感情,以便補償頻繁的離別……

「並不張揚但是深厚的感情。」歐文小聲嘀咕著,無可奈何地輕輕一笑,「我明白。」

米卡埃勒·波阿翟勒仍然深陷在扶手椅里,他寬厚地說道:「伯思斯,藝術家的生活並不輕鬆,這是眾所周知的!」

「我親愛的朋友,還用您說嗎?在這個世界上,我對這個問題最有發言權——因為我是純粹的唯美主義者!」

「請原諒。」米卡埃勒·波阿翟勒清了清嗓子,「不過,我還有點兒糊塗。您的職業是什麼?按照您朋友的說法,您樣樣精通!」

歐文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抬起一隻手試圖表現出謙遜。

「這麼說並沒有錯,我確實無所不精。不過,嚴格來講,我是一個非常獨特的領域裡的專家。蘇格蘭場非常善於利用我善良的本性,當我們響噹噹的警察局遇到應付不了的案子的時候,他們就會想方設法地要求我給出粗淺的看法。」

我們的客人眼睛一亮。

「那麼,您是一位私人偵探?」

「也可以這麼說。但是,我只接手有特色的案子,違背常理的神秘案件。或者換句話說,我只處理最令人迷惑的、最有藝術性的案件。」

「我很理解。」米卡埃勒·波阿翟勒若有所思地說。他用怪異的眼神看了看歐文·伯恩斯。

歐文陷入了暫時的沉默,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外面的街道,然後宣布說:

「多麼令人哀傷又令人讚歎的圖畫……每當看到如此純粹的美景,我總是忍不住動情。」

「您是說冬日的景緻?」米卡埃勒·波阿翟勒問道。

「雪花有一種神奇的功效,能夠完全掩蓋現代社會的不完美之處。一層閃閃發亮的、純白的雪能夠柔化風景,突出建築的美感,掩飾人類的醜陋言行,讓我這樣的極端唯美主義者也能夠感受到生活的魅力。雪花是非常友善的東西,這毫無疑問。不過,我在考慮其他東西。我的朋友們,請過來……看看下面,在街角上,那個動人的小姑娘的美是那麼的純粹。」

我們走到了窗戶邊,站在歐文的身旁。他所說的「美人」是一個賣花女郎,她抱著一個籃子,裡面裝滿了乾花,那個花籃幾乎和她一樣高。那個小姑娘十五六歲,穿著一件舊大衣,凍得瑟瑟發抖。她的臉卜掛著一個蒼白的笑容,靦腆地向路過的行人兜售她的乾花。煤氣燈跳躍的燈光照在她纖弱的身子上,使她的一頭金髮染上了一層金光,就像是很多細小的蠟燭在閃。她的兩頰凹陷,臉色蒼白。她又干又瘦,看起來讓人心酸。儘管如此,卻不可否認這個小姑娘是一個美人胚子。

我已經習慣了歐文這種驚嘆之詞,所以用相對溫和的口氣表達了我的感受。

「阿齊勒,您根本不理解。」歐文冷冷地回應說,「最美妙的東西正是這種靈魂的凄慘狀況。看看那張動人的年輕面孔,她像白雪一樣純潔、自然,她完全不同於我們公園裡昂首闊步的女英雄,沒有她們那矯揉造作的優雅,沒有蘇丹王妃坐在大象背上趾高氣揚的架勢;她有一種簡單之美。我認為她比那兩種人更美麗,因為她們都是花瓶,根本算不上美麗動人!」

在隨後的一段時間裡,歐文·伯思斯侃侃而談。他大肆宣揚了一番他對於藝術的見解—一非常挑剔的、非常獨特的見解。隨後他又慨嘆草民的命運,特別是他們在這個特殊季節里的苦難。

「……他們甚至無法享用像樣的食物,一年一次都做不到!」他沒完沒了地高談闊論,「更不要說那些可憐的孩子們,他們只能眼巴巴地望著聖誕節前的商店櫥窗,眼巴巴地看著那些聖誕老人永遠不會送來的玩具!瞧瞧眼前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她被迫在這樣的天氣里賣花。我相信她在聖誕節的時候什麼也得不到,只能捧著一個裝著一根蠟燭的破瓶子!天哪,老天也太不公平了!」

說完這番話之後,他穿上了外套,抱歉地說他要離開一會兒,然後就離開了房間。幾分鐘之後,他回來了,兩手抱著那個盛滿了乾花的大籃子——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小姑娘抱著的花籃。

「我把她的花全買下來了。」他一邊說一邊把花籃放到地上,滿臉喜色,「你們真應該看看她當時的眼神!她那雙漂亮的、清澈的眼睛裡閃爍著驚奇和感激的光芒!為了這種眼神,我願意付出一切!這還不算什麼,我的朋友們,明天,我要把她介紹給一位畫家——全英國最出色的畫家之一,我要讓畫家描繪那張動人的臉龐,讓她成為不朽的美麗!我能夠保證,那會是一幅傑作!」

就個人而言,我已經習慣了歐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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