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伊卡洛斯(ICARE) 01

「您愛我嗎?我真是心滿意足。那麼,現在去殺戮吧!」我的朋友突然宣布說。

這發生在五月初的一個晚上,涼爽而濕潤。我去探望我的朋友歐文·伯恩斯,他的住所在聖傑姆廣場。我們悶悶不樂地坐在爐火旁邊,各自陷入了沉思。整個白天,傾盆大雨把倫敦澆了個透濕,而且完全沒有停歇的跡象。我那飄忽不定的思緒把我帶回了南非。帶著鄉愁之感,我回想著家鄉宜人的天氣。我如此懷念那些好天氣,以至於我花了幾秒鐘才對歐文的奇怪言論作出反應。我從扶手椅里坐直了身子,轉向他,等著他解釋。他的胳膊拄在壁爐台上,像臘腸一樣的手指上小心地捏著一張白色的小卡片。他盯著那張小卡片若有所思。

「這是和晚上的信件一起來的。」他用手搓著下巴解釋說。

「哦……就這些?」我嘟囔著問,「上面就寫了這麼點兒?」

「是的,就這麼多。簡簡單單的一行字。除了信封上有我的名字,多一個字都沒有。郵戳顯示這封信是今天早晨,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第一次取信之前被扔進郵筒的。」

「沒有箋頭嗎?沒有回信地址?難道連簽名都沒有?」

「跟您說了,什麼都沒有。只有這麼一行字,不過這行字很不錯,非常簡潔,而且非常清楚明了……啊!我忍不住想要再向您複述一遍:您愛我嗎?我真是心滿意足……」

像往常一樣,歐文·伯恩斯拿腔拿調地念了起來。不熟悉他的人肯定會覺得很可笑。他好像在仔細品味他念出來的每一個音節,如同品嘗美酒甘露。很顯然,這個句子對他來說是特別地有滋有味。他披著莧紅的絲綢睡衣,動情地朗誦那麼幾個單詞。如果一個陌生人看到了這個樣子肯定會忍俊不禁。歐文的身材高大,體胖,而且他有一種引人注目的做作勁兒。他的面相很平常,然而厚嘴唇和厚眼皮讓他與眾不同。他的眼神特別敏銳、狡黠。

那些有幸讀過我敘述的《混亂之王》的朋友對於歐文的怪癖個性應該有所了解。他是一個極端考究的唯美主義者,他的生活里只有一種癖好:在所有的藝術領域裡尋找美感,甚至是在完美的犯罪中尋找美感!他經常羅列種種證據,洋洋自得地把一些謀殺案和藝術大師的作品相提並論。他具有「極其敏感的神經」,能夠幫助他理解那些「藝術家」。結果是他最終不可避免地猜到真兇。他如此出色,以至於警方都不敢輕視他。警察遇到錯綜複雜的案情手足無措的時候,他們總是來滿懷期待地聽取他的寶貴見解。

「阿齊勒,您怎麼看?」他又說,「這個句子是什麼意思?」

「如果連您都不知道,怎麼能指望我知道?我只是您的一個謙卑的助手。」

「我只是想要知道您的感覺,阿齊勒。再說,不要擺出這副惱人的樣子,每次您的智慧遇到一丁點兒謎團都要發火!」

「我發脾氣?」我叫了起來,「我只是用天底下最正常的方式回答了您的問題!」

「不管怎麼說,您已經離發作不遠了。在您的語調里有少許的氣惱,而且還流露出一點好戰。這些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要說您剛才那番違心的自我貶低。您是我的助手,這倒是沒錯。但是您可不夠謙卑,您實際上是想推諉了事。拿著,看看這個東西。然後告訴我您怎麼想的。」

他小心地把那張卡片遞了過來,好像那是一件珍貴的瓷器。我二話不說,從他手上奪過卡片。我仔細地察看了一番,然後說:

「字母都是大寫……用的是淺藍色的墨水……筆體有力而且清晰……這大概是個女人?」

「別假裝明察秋毫的警探好嗎,阿齊勒。您搞這一套完全不在行。是那行文字的用詞給了您暗示,根本不是您仔細觀察的結果!」

「您問我有什麼感覺,我已經告訴您了!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樣,我按照常理推斷寫這封信的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在委身於您之前,要求您去實施一次謀殺以證明您的真心。」

歐文停在那裡想了一下,然後又在爐火前面走了幾步。接著他滿懷疑慮地看了我一眼:

「您真的這麼想?還是為了討我歡心?」

我不動聲色地回答說:

「這個嗎,我不明白您的話!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不管怎麼說,這個字條不是寫給我的。」

「但是上面有您的名字和地址!」

「這倒是沒錯。但是我根本不是『您愛我嗎?』這句話的主語。」

「那麼,您認識這個字條的作者?」

歐文不好意思地抿緊了嘴唇,走到了櫥櫃跟前。櫥櫃里展示著他那些名貴的中國瓷器。

「我想我能猜到一點。但是我覺得這也太離奇了……算了,先到此為止吧。我不應該用這種瑣碎的小事來給您添麻煩。但還是要感謝您寶貴的意見。」

他又最後看了一眼那個紙條,然後就往書房走去。他的書房裡堆滿了沒有付的賬單,明白無誤地證明歐文的生活方式遠遠超過了他的財務能力。他在賬單當中不屑地亂翻了一陣,最後喪氣地走了回來。他走到書架跟前,從架子上抓了一本出來。他打開書把那封信夾在裡面,然後把書放回原來的位置。幹完這些之後,他懶洋洋地坐回他的扶手椅。他滿腹心事地盯著壁爐架上那九個優雅的希臘女神雕像。那些雕像是他最近的收藏,在壁爐架上佔據了顯要的位置,這可是他的驕傲。

我們沉默了良久,只有爐火噼啪的響聲和雨打窗欞的聲音相互交映。其間,偶爾有四輪馬車經過,清脆的聲音打破靜寂。在寂靜當中,我的心頭有一個揮不去的問題。這其實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這個問題對於這個星球上的任何其他人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想知道的是:歐文究竟選擇了哪本書來收藏那個神秘的字條。我坐的位置角度不好,而且離得很遠,剛才沒有看清楚。他肯定是刻意地選擇一本書藏了起來。通常一個住所都會反映出其主人的一些特點:歐文所選擇的書能夠給我一些提示,會告訴我一些他避而不談的關於那個字條的東西。我並不急於滿足我的好奇心,我裝作完全漠不關心的樣子。因為我深信不疑:當我想要滿足好奇心的時候,歐文常常以故意保持緘默為樂趣。

歐文朝我扭過頭,語氣愉快又帶著嘲弄:

「怎麼,您還沒有猜到?這其實很合乎邏輯!如果您像我一樣把這個優美的句子多重複幾遍,您就會明白我只能把那個字條放到一本特定的書里……您什麼都不說,阿齊勒?如此說來,您和寓言里的螞蟻一樣沉默寡言?……」

「《德·拉封丹 寓言集》!」我叫了起來,「您把那個字條放到那本寓言里了。」

「真不容易,阿齊勒。對於我來說,您的反應速度是這個宇宙里最難解的謎題!當然是《德·拉封丹寓言集》!您應該沒有忘記那個偉大的詩人所留下的讓入耳目一新的詩句!那個螞蟻嘲弄可憐的蟬的時候,他的語調多麼堅定、多麼殘忍:『那好,現在您去跳舞吧!』沒錯,這個讓·德·拉封丹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我跟您說吧,如果他擁有良好的愛好,對庸俗的大眾來說是邪惡的愛好,我是說投身於犯罪;如果他搞起犯罪來,連太陽王也會害怕他的臣民們。」

「我注意到了,您一直沉醉於這種對犯罪藝術的熱衷。」我正色地提醒他。

「我還有這個權利!因為犯罪的貴族階層還沒有絕滅!您看了最近的報紙,不是嗎?一個接著一個,警察忙著處理那兩起絕妙的謀殺,真是了不起的謀殺!一個人身上著了火,就像燈塔頂上的火把一樣!另外一個是弓箭手,被弩箭射死了,兇手真是出奇地精準!」

我的朋友這一番用詞誇張的評論對於揭開謎團是毫無益處的。第一個案子是上個月的事情,我在報紙上看到過很詳細的介紹,所以對於案情還有很清晰的印象。受害者是一個叫亞歷山大·瑞雷的燈塔管理員。他在自己所管理的燈塔上以一種恐怖的方式死去了。燈塔坐落在西海岸,靠近巴赫納斯坦普 。惡劣的天氣迫使他在那個高聳而狹小的地方過夜。對於燈塔管理員來說,這種情況很常見,也屬於他的工作職責之一。

悲劇發生在他登上燈塔之後大概十二小時之後。燈塔是一個很堅固的花崗岩建築,坐落在一串礁石的盡頭,探入到海水裡很遠的地方。人們在滑溜溜的石頭中間開鑿了一條狹窄的小路,非常危險。魯莽的人被洶湧的海浪捲走的事情時有發生。在有暴風雨的時候,那條路是根本無法通行的。發生悲劇的那天就是這種情況……

當時剛剛日落,從外面傳來的驚慌的呼救聲打破那個港口小鎮里居民們的寧靜生活。他們立刻就找到了呼救聲的來源:在燈塔的頂端,一個人變成了人型火把,像被投入了地獄一樣痛苦地、絕望地呼救。他在那個高高的建築的頂上的矮牆後面徒然地掙扎著。

在燈塔和小鎮之間隔大約兩百米的距離,所以人們無法辨認那個燈塔上的人。但是那應該是亞歷山大·瑞雷。最悲慘的就是他們沒有辦法去救援。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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