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887年5月

「快點兒吧,先生,火車馬上就開了。」

最後的躊躇之後,我跳下了火車,上了站台。一聲發令的哨音讓我震撼了一下,火車開動了,甩下一縷長長的煙霧。

我步履穩健地跨過白色欄杆,朝能夠出租馬車的旅館走去。馬車夫身材矮小,一副飽經風霜的面容。他問我的去處,我簡略地回答:「布萊克菲爾德。」

布萊克菲爾德!久違了!

布萊克菲爾德!我的少年時代!……但這不是抒發情懷的時候,絕對不是。我需要的是全身心地投入,完成一項我自定的,非常棘手的任務。我知道,即使處心積慮地進行策劃,也會遇到不測,這時需要的是隨機應變的能力。所以,我把一切可能性都考慮了進去。

說到隨機應變,我可以不客氣地說,我可謂技壓群雄。我知道,無論身處何等險境危局,我的大腦都會疾速反應,找到最理想的脫身之途。

這種能力已使我在事業上取得了一些令人眩目的成功。

不過,有一點讓我心神不寧。我有時改變裝束。但是,在生人面前隱瞞身份度過一個晚上是一回事,而想蒙蔽全村,度過好幾個星期,卻是另外一回事了!過分顯眼的假髮會引人猜疑。

但是,不用假髮,我又能怎麼辦呢?我的少年時代早已逝去。歲月蹉跎,我那保養甚好、看上去傲氣十足的絡腮鬍子和小鬍鬚,應該使人認不出我了吧。

當然,並不僅是戴著眼鏡的莫爾斯當上校可能認出我,還有羅斯、埃莉諾·布樂夫絲、西莉亞·福賽特、格里芬大夫、旅館老闆托尼·費勒,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人……

我激動地凝視著那碧綠、悅目的英國鄉村景色。這春天的午後時光讓人心情暢快。湛藍的天空上,潔白的雲絮朝東方靜靜地游去。清晨的驟雨打濕了草原,在灼熱的陽光下,草原上悠悠溢出的芳香同薩萊鎮柔嫩的山巒上森林的香氣交織在一起。布谷鳥的歌聲在有規律的間歇中傳來。

馬蹄歡快地敲打著兩旁綠樹成蔭、籬笆成排的大道。伴隨著馬蹄的節奏,我陶醉在清新的空氣中,愜意溢侵周身。我專心地想著我那即將承擔的艱巨任務,興奮不已。

我體味到眼前的美景同我準備經歷的冒險之間存在的那種強烈的反差。不久,我就要重新揭開那一頁悲慘的過去。此時,我遠未想到會遇到那麼多艱難險阻。

瘋狂蟄伏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中,潛藏在內心世界那些黑暗的深淵裡。有時,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一句話,一個形象,或這些情況的同時發生都足以在意識和理智的堡壘上劃開一道裂縫,接著,突然之間全線崩潰,罪惡的力量開始喧囂起來,衝垮保護我們的堤岸,在迸濺的血漿中播散恐怖的惡種。

血,迸濺的鮮血。

我感到脊梁骨一陣發涼。我立即雙手捂住兩眼,使眼前一片漆黑,試圖驅散心中湧起的恐懼。少時,我的頭腦已是茫然的一片。我毫無感覺了,全部感官都已麻木。

沉寂之中飄起了不和諧的奇怪和弦,沉悶、刺耳,是琴弓在小提琴上瘋狂摩擦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強,陰森恐怖、震耳欲聾……鮮紅的血滴在我面前豎起的黑色屏幕上凝聚著……

「布萊克菲爾德!我們到了,先生。」

車夫的話音像鞭子一樣猛抽了我一下。我從麻木昏沉之中驚醒過來,睜開雙眼。樹叢後面,可以看見紅色和灰色屋頂的房子。

布萊克菲爾德!我童年時代的搖籃!我哽咽了。

「把你送到哪兒?」車夫問。

「黑天鵝旅館。」

我已無退路。命運已定。

不久,馬車在旅館前停了下來。我付了車錢和一點合理的小費。隨後,馬車原路返回。

我推開旅館的門。鑲著舊橡木護壁板的大廳一切都沒有變:被黑色的大梁支撐著的天花板,總是放在綠色和琥珀色窗戶下面的桌子和仍掛著昔日的獵物的牆壁。對面緊里是托尼的聖所,即櫃檯,這裡最醒目的是一顆老虎頭,丹尼爾·莫爾斯當上校從印度人那裡帶回來的一個紀念物。上校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旅館老闆托尼,托尼覺得那是旅館裡最美麗的裝飾物。

我來到酒吧間,卸下行李包,坐下來。大廳里空無一人。毫不奇怪:在我的記憶里,這鐘點是沒有多少客人的,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不一會兒,托尼出現了。這是一個性情開朗,中等身材的男子。寬闊的臉龐襯托著金邊眼鏡後邊那兩隻灰中透藍的眸子,兩腮的鬍鬚已經灰白了。

「三星期前我預訂了房間,」我說,「我叫悉尼·邁爾斯。」

他握住我的一隻手,露出善意的微笑。

「我叫托尼·費勒,願意為您效勞。您會過得很愉快,邁爾斯先生。天氣預報說近來是持續的晴天。此地雖是窮鄉僻壤,但很美而且……對了,要不要先看看房間?」

「對,不過我想先喝一杯。」

「好的。我叫人給您端來。您的行李,我給您送上去。」

托尼走了。他把我當成了一般的客人。第一關算是度過了,但還有許多,許多許多更加困難的關卡!這只是剛剛走進了虎穴。關於如何步步深入,我還沒有具體而明確的計畫。但我相信我隨機應變的能力。我的打算是扮成一個想以理查德·莫爾斯當蹊蹺地被殺為題材寫一部小說的記者,我覺得這個主意是高明的。然而,如果把賭注壓在直截了當地暴露自己的真實身分這張牌上,也許會更加……

「先生,想喝點兒什麼?」

科拉!旅館老闆的女兒,我把她給忘得一乾二淨了。她的變化是多麼地大啊!那時她十四歲,相貌就已有了那麼點意思,現在,她已變成了一個光彩照人的女郎,也許是一個少婦。金褐色的頭髮盤成了一個高高的髮髻,幾縷髮絲垂了下來。她美麗的臉上泛著珠光,嘴唇微微噘起,小鼻子挺頑皮,大大的眼睛是天藍色的,周身線條完美無缺。新棉料做成的小連衣裙極其講究,那精細的做工極好地突出了她迷人的上半身。我凝視著她,就像亞當凝視夏娃,驚訝不已。我的局促不安過於明顯,無法逃過她的眼睛。她狡黠地問我:

「你總是這樣盯著女人?」

「女人?」我結結巴巴地說:「今天看到你,其他女人都沒必要再看了。我服了。仔細看過之後,我覺得可以說你是造物主的傑作,沒有對手、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對手的傑作。」

我又往前靠了靠,從各個角度審視她的臉。她像一尊塑像,一動不動,盯著自己面前的一個想像中的物體。但是,她愉快的微笑促使我繼續說下去。

「絕了,」我一本正經地說,「太絕了。」

她略帶諷刺的話語打斷了我短暫的沉默。

「就這些?」

「我太激動,話都說不利落了。我想喝點兒,恢複一下。」

「喝杯白酒?」她提議。

「這也許不大慎重,」我笑著說,「我也許會從白酒里獲得向你求婚的勇氣。」

她開心地笑了,那令人愉快的、完美的笑。我也笑起來。於是,我們之間的氣氛融洽起來。

「四點多了,我給你端茶如何?」

「好極了,美人。」

她一陣風似地消失了,裙子優雅地飄拂起來。

我的經歷發生了始料未及的轉拆,的的確確是有利的轉折。科拉,這個羞怯靦腆的小女孩的變化是多麼大啊!說不定她已經結婚了,她沒有戴結婚戒指。咄咄怪事,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算一算……十四加九等於二十三歲,還沒有丈夫……布萊克菲爾德的人都在想什麼:她也許已經有未婚夫了?

我妒意頓生,但我的朋友,這的確不是嫉妒的時候。言歸正傳吧。我有了一個主意:科拉可以成為我的一個理想的同盟者。她很熟悉莫爾斯當一家人,那時,她和羅斯也是廝熟的好友。

我的戰鬥計畫立即成形了。

科拉端來了看上去很可口的蛋糕。

「我拿手的,」她先給我倒了一杯茶,說道。

茶和蛋糕都是上等的。我誇獎了她,又說:「提前告訴你也好,我要呆上整整三個星期。我已在貴店訂了房間。」

「你叫……」

「悉尼·邁爾斯。」

我又喝了口茶,對事態的發展極為滿意。可是,一顆重磅炸彈落了下來:「你不是悉尼·邁爾斯。」

沉默。完了,計畫崩潰了。科拉認出了我。

「你是藍鬍子!專殺女人,」她繼續說。

但我撫摸著我那黑中透藍的鬍鬚,恢複了鎮定,露出狡黠的神情。

「藍鬍子也許是個美男子,」她既挖苦又討好地說,「但我沒想到他會有這麼漂亮的鬍子。」

她已經走進了我的圈子。我回擊道:

「誰是他下一個妻子和受害者,」

「科拉·費勒。我是……」她停住了,為掉進了我的圈套而不安。「很好,」她無可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