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的事實

拜啟

東京的秋空雲需沉沉,竟日不開。從我房間窗口,能看見即將通車的地下鐵工程高高的腳手架,聳立在灰色的雲天之中。時交初冬,涼風吹拂著街樹枝頭。

為設置宗市的靈牌,我在屋角擺了一張桌子,蒙上白布。宗市就在我寫這封信的便箋旁,已變成寫在二十來公分長的白茬木片上的名字……木田先生,我沒有拜見先生就返回了東京。本打算從水潟動身之前,跟先生再談一次。我對同去火葬場的時任先生也說過,想拜見先生之後再走,但不知為什麼卻這麼就回來了。看著丈夫的軀體從那山上蜜橘田層層的火葬場化為硝煙飄散,我不禁傖然涕下。城市上空,工廠煙囪里冒出的濃煙黑壓壓一片,把我丈夫的淡淡青煙逐漸吞沒。我眺望著,恨不能立即逃離這個水潟。我是沉浸在凄凄感傷的心情里回來的。

木田先生,在先生注視我的眼睛深處時,您有一種對我懷疑的目光。它總使我感到痛苦。今天,在這裡,我把一切都告訴先生,希望會解除先生那種深深的疑惑。

我丈夫乘10月衛日的夜車從東京出發,確於2日抵達水漏市。他從那裡給我寄了三張明信片。我在14日第一次投書貴地,後來於19日前往水潟。當時曾勞駕木田先生到車站迎接。一下車,先生就問了我兩個問題:我丈夫帶的榮次郎糖是不是我給帶的?我是不是使用伽南香水?剎那間,我想起了阿久津,因為在我對阿久津的記憶中,不,在我的心中,有伽南香水和榮次郎糖。

阿久津這個人是在我丈夫從年輕時就承蒙照顧並稱之為老師的寺野井律師的事務所里工作的。我是和宗市結婚之後才認識寺野井先生和阿久津的。阿久津在寺野井事務所里也是資格最老的,年歲又大,所以分配他什麼工作時,寺野井先生總是親切地招呼:「喂,你……」我丈夫跟這個阿久津沒見過面。現在想來,或許我丈夫早就覺察到他和阿久津日後必將成仇為敵。

結婚以後,我丈夫就不怎麼到寺野井事務所露面了。婚後不久的一天,阿久津登門來訪。那天恰好我丈夫去保健所了,不在家裡。阿久津是拿著紅盒裝的糖作禮品到我們公寓來的。我以為他是為了事務所的工作來找我丈夫,但看看錶。情,卻不是那麼回事。他裝作無意中隨便來的。突然,阿久津外我說什麼「我愛你,見到你以後,就不想跟任何女人結婚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使我如此思戀的女性」。快五十歲了,偌大年紀竟喋喋不休地說些簡直像年輕人的話。我覺得脊樑冷森森發冷。我想他是在開玩笑吧,就只當沒聽見。不料,他猛然湊了過來,把手帕捂在我的臉上。一瞬間,我聞到一股不可名狀的伽南香味兒。我彷彿感到神志恍惚,渾身無力,想要嘔吐似的,頹然坐下了。阿久津卑鄙無恥地使用了麻醉藥。後來……過了一個來小時,我全明白了。從那天起我就變了一個人。在那以前,正像丈夫所喜歡的那樣,我是個瘋丫頭,性格開朗,卻一下子變得連丈夫也覺得莫名其妙了。

向丈夫坦白一切嗎?要是裝作若無其事能混過去,那當然好,可萬一心胸狹窄的丈夫從別處知道了,會怎麼樣呢?太可怕了……我心裡一天到晚思慮這件事,惶恐不安地打發日子。然而,天曉得是怎麼回事啊!我對阿久津提心弔膽的同時,竟又有點戀戀不捨。從那以後,他常來常住了。那時候,我們住在大森的公寓,阿久津便覷我丈夫值夜班時來。我讓他趕快走,他只是默不作聲,一動不動,然後就一個勁兒要求我。他一來總是帶著榮次郎糖作禮品。帶這種東西來,過後我無法向丈夫解釋,所以我在阿久津走了以後,不知多少次把那些糖扔進垃圾箱里。可怕極了!阿久津根本不把宗市這位丈夫放在眼裡,他瞪著眼睛說:一看見我,眼裡就只有我,我背後的宗市就沒影兒了。他為什麼如此蠻橫,為什麼如此一廂情願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並要求我?我提心弔膽,甚至想一死了之。可是,與此相反,我一掉進阿久津的陷阱里,就像束手就擒的動物,光嘴上嚷嚷「我想死,我想死,殺了我吧。」

水田先生,我想先生是知道的:在權威和暴力面前,女人身上有一顆動搖不定的異心。況且對我來說,反抗像阿久津那樣性格的男人,似乎連一丁點力量也沒有。

所以唯有要麼死,要麼屈從。阿久津從第二次來過之後就幾乎是天天登門。我憎恨他,卻又總是把他放進屋裡。真叫人膽戰心驚!因為被公寓管理人和鄰居發覺了,弄得我抬不起頭來。再說,我仍然深深愛著丈夫。我終於忍受不了這種二重生活,為逃避阿久津,搬到了富坂二段。我們要改善生活,儘早過上能和丈夫天天在一起的日子。

當然,宗市很討厭作保健醫,「想快點獨立」這句話經常掛在他的嘴上。但沒有資本的我們卻一籌莫展。遷居的事,誰也沒告訴,阿久津便漸漸疏遠了。

這時候,寺野井先生委託宗市對水潟病作正式的調查。至於讓他一面調查怪病,一面畫東洋化工廠的示意圖,這件事他並沒有對我實說。我沒想過丈夫是以什麼條件不上班去水潟的。後來,時任先生調查了寺野井事務所和佐木川化學公司的背景,推測我丈夫可能是負有那種任務前往水潟。我現在覺得,這個推定一點都不錯。

你問為什麼嗎?那就是因為他被阿久津殺害了,而且,阿久津也死了。

殺害宗市的動機是由兩個因素構成的。反對炸工廠,對阿久津來說,我丈夫成了絆腳石。但在我看來,阿久津殺害我丈夫的主要動機,莫如說是為了我這個女人。

我無法忘掉那死在湯山竹簾鋪裡屋的阿久津的面孔。這個世界少了個惡魔的喜悅和難以名狀的悲哀一同壓在我的心頭。

木田先生,對我來說,一生中再沒有比那湯山之夜更悲喜交加的了。

我從先生那兒聽說了榮次郎糖和伽南香水的事,又打聽了住在宇津美庄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和三十七八歲的助手,便產生一種直感:他們不正是阿久津及其同夥河野光夫嗎?(河野是個脾氣非常好的人,已經在寺野井事務所工作多年,卻突然辭職了)這二人難道和我丈夫的失蹤沒關係嗎?我抵達之日,先生告訴我:曾有一個穿淺黃色工作服的人在七點來鍾到奈良屋找過我丈夫。於是我獨自去了奈良屋,向女擁人打聽了丈夫逗留期間的詳情,然後開始東奔西走地訪查。最初,我懷疑住在奈良屋的搞土木建築的客人,後來了解到住在宇津美庄的那兩個人很像阿久津和河野的模樣。便急忙返回東京,去了寺野井事務所。寺野井不在,向辦事員們打聽阿久津的去向,也一無所得。我去熱海找寺野井,可他們說的那個旅館裡沒有他。我感到丈夫的下落一定和阿久津有關係,於是求警察方面的熟人帶我上警視廳,在那裡第一次遇見了來棲先生。以後的事情都是照來棲先生的指示做的。只有阿久津和我的關係,在那次會議上我沒有勇氣當場告訴諸位。

木田先生,此時此刻,我由東京的天空聯想起那南九州天高日朗的蒼穹,白雲像波浪一樣蕩漾、漁火閃爍的大海,煙囪聳立的水潟風光。驀然,我又想到,倘若那個東洋化工廠不把造成水潟怪病這種可怕疾病的毒排放到海里,我的丈夫宗市也就不至於身遭橫禍,難道不是嗎?這也許是只顧自己的念頭吧。如我剛才所寫的,糾纏我的惡魔死掉了。恕我直言,虧得水潟怪病,阿久津這個人才從世上消失了,這種喜悅也回蕩在我的心底。我知道,先生對我這樣的人一定會大加斥責的,但,我是生活在如此悲哀境遇之中的女人,還請先生宏宥。

我想,先生今天也在明亮的診療室里為患者醫治吧。祝您安康!謹上

收到這封信的第二天,勢良信步來到本田醫院。患者已經走光了,治療室里靜悄悄的。木田從病歷盒上拿起郁子的信遞給勢良。

然後,木田一邊吸煙,一邊看著埋頭讀信的勢良,只見他的四方臉上不時露出緊張、沉思的神情。

一會兒,勢良讀完了,他一面慢慢地把信折起來,一面說:「不錯,我的疑問也一下子解決了。對於阿久津因為工廠示意圖,爆炸計畫被結城宗市反對,就頓起殺機這一點,我本來是有懷疑的。」

「你也……可是,就這麼點感想嗎?」

「不,還有,就是郁子的那種心情,怪病一事奪去了結城的生命,而可憎的人也一同消滅了。」

「哦,」木田把煙蒂丟進煙灰碟里。「我讀了這封信也曾有所感觸……第一點,阿久津7日傍晚把結城宗市叫出去,真的是為了要化工廠的示意圖嗎?我覺得這裡面有假。」

「有假?」

「聽說來棲和時任是警視廳出類拔萃的幹將。寺野井的歐洲旅行、與佐木川化學公司的關係、還有事務所的線索,他們把這些事實一湊,便將謀殺跟炸毀工廠聯繫起來考慮了。然而,7日晚上,帶著筆記本、換上淺茶色西裝出了奈良屋的結城,在什麼地方和阿久津會見的呢?那天的會議卻沒有觸及這個問題……」

「反正沒叫到宇津美庄去。」

「這樣,阿久津就是在外面等著。假如等在外面,那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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