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

菅井絕望了。可以認為安田確實打算去赤羽!去赤羽見關口的父母,查證德持遇害當天,菅井的不在現場證明!然而,菅井並未去赤羽,他是去富士見飯店和關口會面。

當時,他作夢也沒想到會殺死德持。可是,現在後悔又有何用。

菅井以不安的眼神環視車內。有看報紙的人,有相互聊天的年輕女性,也有正對著情人笑的男人,更有以訝異視線望著年輕男女的老太婆……每個人都是滿面倦容,沒有人因為活著而露出幸福的表情。

但,菅井羨慕他們,嫉妒他們平穩的倦容。或許,他的身心再也無法平穩了吧!

他只覺得全身肌肉緊繃,閉上眼,周遭的雜音消失了,這個世間似乎只剩下他孤單一人!他恐懼地睜開眼——也許,被判處死刑的人,每天都在昏暗的牢房中體驗這樣的心境吧!

估計好德持的屍體可能被發現的時刻,刻意和阿部刑事前往越谷,避免前去飯店,又巧避開會同製作合成照片,這一切努力難道皆是白費。

他一直相信,只要關口在大阪乖乖的不再犯案,應該能輕易逃過五年的時效期限。但,沒預料到安田會將德持的死與關口聯想在一起。

若是殺人,公訴時效就是十五年。不必期望關口會忍耐十五年,但是,若只有關口,即使被捕,若不自白就行了,因為,算得上證據的只是飯店從業人員的證言。而法官很清楚人類記憶的不可信,再說,飯店從業人員對305號房房客的記憶,也會隨著時間的經過而日趨淡薄。

關口若依自己之言,只要逃亡半年就行了!只是勒索,不會被判處太重的徒刑,很可能不需要服刑就獲保釋——菅井伸手摸額頭,還在發燒,連站著都很勉強!他已不想再從頭檢討整個事件了。

現在想什麼都已經太遲,電車駛向赤羽,安田就在前面車廂中。

菅井感到輕微的暈眩,又閉上眼。感覺上,自己彷佛掉進又黑、又深的井裡。他睜開眼,還好,得救了!但,從什麼樣的危險下得救呢?

他好像作了一個很短的夢——被吸入井中的夢。不,是更可怕的夢才對,只是,他已經想不起來。

望向安田。安田面向車門,眺望著窗外流逝的夜景。菅井也望向車窗外,電車已過田端,快到上中里了。若是白天,這一帶到處林立著工廠的煙囪,但……住家的燈火有如零星散落的漁火。

黑暗中,浮現千枝的臉龐。

千枝的丈夫因竊盜傷害被判刑六年,正在長野監獄服刑。姓宮坂,是化妝品公司的外務員,強行闖入某上班族家中,傷害在家的主婦,導致對方必須三個月時間方可痊癒,同時搶走現款八千圓。

約莫七個月前判刑確定。

菅井是在追查逃亡中的宮坂時,第一次見到千枝。她在池袋某百貨公司的運動商品部上班。

菅井為查出宮坂的行蹤,數次去找千枝,不知不覺間,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去找宮坂?抑或是去見千枝了。

宮坂逃亡兩個月後,在回母親家時,被監視的刑事逮捕。當時菅井已不再承辦宮坂的事件,所以無法和千枝見面。但他卻異常的執著,總認為自己不能一日沒見到千枝,像著魔般的,失去自我抑制力。

不必用「想治癒妻子死去的傷痕」之類的借口,他只是渴望獲得千枝,不顧一切的向前沖。對昔日的他而言,這種改變根本無法想像得到!

他花光所有的積蓄。正好,關口來向他勒索,他反而只是加以利用,積極的設法攢錢。畢竟,他只知道用得來的錢來博取千枝的愛,他甚至在想:若是為了千枝,不論做什麼事、或有何種結局,自己都不會後悔。

但是,千枝對菅井的態度也相當不可解。她明知菅井來訪的目的在於工作之外的執著,卻未完全拒絕對方,甚至可說,兩人發生關係的第一個夜晚,還是千枝主動投懷送抱。

菅井的不安從那時開始,他領略到新的苦澀——千枝為何獻身給自己呢?

菅井為這個疑問痛苦。

刑事並非受歡迎的職業,而且,刑事組長只不過是待遇微薄的小官,將來不可能高升,也很難有好日子過。更何況,菅井比千枝年長十五歲!

以學歷來說,只是鄉下中學畢業;以容貌而書,也非具有能吸引女人的魅力。經過多年刑事生活,眼神銳利,皮膚被陽光晒黑。除法律和犯罪情事,沒有其他話題;除報紙以外,沒看過一本暢銷小說。欣賞好畫或聆賞好音樂是會和一般人同樣感動,卻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動。個性不夠開朗,喝酒時也沉默寡言。

這樣無趣的男人,她為何願意獻身?

既然在百貨公司的運動商品部上班,千枝當然有機會認識很多男人。她的同事中會有好青年,也會碰上有地位、財勢的客人,那些人也會被她的魅力所吸引,向她搭訕、追求才對。可是,千枝為何跟著像自己這樣的男人?

千枝的丈夫會竊盜傷人,並非為了家計負擔,而是缺錢至酒廊玩樂!

我第一次去拜訪時,她因悲傷而憔悴。我是同情她嗎?而,當時妻子去世的我尚擺脫不開悲傷,她是否也同情我?這簡直像扮家家酒一樣,更像連續劇的情節一樣,不可能!我們彼此毫不同情對方,我只是需要千枝,迫切的渴望得到她而已。

但,宮坂為何拋棄千枝,在酒廊廝混呢?

千枝不太想講宮坂的事,到了現在,幾乎是已經忘掉對方了。

我顧忌世間的眼光,不久就叫她辭職,後來叫她搬家時,她扔掉宮坂所有的衣服等物,她說希望忘掉宮坂。但,希望忘掉豈非就是無法忘懷?

殺死德持後,第三天,我至下落合的她的住處找她。一進入屋裡,千枝馬上關掉正在看的電視節目。即使這是很正常的事,我卻彷佛發現她的真心般非常高興。

「下周去箱根的計畫可能泡湯了。」我坐下,說。

我們本來計畫利用下周值班後的兩天連續假期,一起去箱根。

「呀,為什麼?」千枝像是不滿的反問。

她是那種一高興會像小女孩般雀躍,一悲傷又會立刻哭出來的女人。

「工作呀!沒辦法的事。」

「到下周仍無法結束的工作?」

「也不一定。但,先有心理準備吧!有刑事被殺。」

「是富士見飯店的事件?」

「看到報紙了?」

「看過哩!還不知兇手是誰?」

「不知道,我想這件案子會拖延很久。就算很快抓到兇手,還需要深入調查,所以下星期是很難休假了。都已預訂好旅館了,如果你想去,自己一個人去也行。」

「我討厭一個人去!」

「討厭的話,那就只好取消了。」

「你真沒感情呢!」千枝彷佛使性子般轉過臉去。

和服領口露出的粉頸線條好美,我忍不住有著想用力抱緊她的衝動。

「宮坂還好嗎?」我注視著千枝沖泡咖啡的纖柔玉手,問。

她的手指為何白細得有如羊脂?

「誰知道?」千枝淡淡回答。她本來就不在乎宮坂的事,也打算跟他離婚。

「沒寫信給你?」

「沒有,我又沒告訴他搬家的事。」

「為什麼?」

「他出獄後找我,又必須生活在一起,我討厭!」

「你太冷酷了!」

「我已經受夠啦!這次,我希望找個好人結婚,沒有這樣的人嗎?」千枝露出促狹的眼神,笑了。寂寞的笑容中帶有諷刺。

她明知不可能和我結婚,故意這麼說。

我只能沉默不語。假定千枝真的離婚,現職的刑事組長和正在服刑的罪犯之前妻的婚姻,也不會被允許,即使只是現在的關係被人知悉,我都難免會遭到世間的指責,甚至不得不辭職。

千枝打算和宮坂離婚,她不討厭宮坂,也不喜歡,只是被強迫同居而已,但不管怎麼說,和我也是一樣。坦白說,若具的想和千枝共同生活,我就必須辭職。可是,兩人結婚後能幸福過日嗎?或許,會有半年、甚至一年的幸福日子也不一定,但,一年後絕對是悲慘的幻滅!

辭職後,我很難找到工作,最多是干公司的警衛,過著貧苦的生活。千枝雖非愛慕虛榮的女人,但,愛情會冷卻、萎縮,最後彼此分手。這種實例我親眼見過。

要維繫愛情,需要幾項條件!

我愛千枝,但是,不能辭職去和她結婚,那只是愚蠢之人的自滅之路。要維持與她的關係,保持目前的狀況最好。

千枝的笑像是對我的諷刺,或許,更是因為識穿我不會結婚的心理,故意如此也不一定。所以,我常在想,如果我對結婚表示積極,她很可能會狼狽不堪……但,我不敢去嘗試,一方面是怕見到千枝的狼狽神情,一方面則怕說溜了嘴,不得不和她結婚。

「我必須走了。」我喝光杯中剩下的涼咖啡,說。

「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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