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 12

「她以後肯定能做企業高管,我敢發誓,」我媽曾對我爸如是說道,「她曾在山上用松樹,做枕頭。」

她說這話時,我心裡默默想著:十二棵巨大的松樹能做兩個枕頭、七張毯子。

我媽開始叫我CEO的時候,我大概也就六七歲的樣子,會穿著系扣的睡衣爬到我爸腿上,假裝自己還是個他能抱得動、保護得了的小女孩——或者是他平時會用的工具,經過時間的洗禮變得有些磨損,需要他的翻新,比如他很重視的捲尺,他一直用它當腰帶。我裝嫩的做法是把腿蜷進睡衣里,把大拇指尖放進嘴裡,然後開始咬指甲。

「別咬了,」我爸警告道,「估計指甲里有艾草屑。」

當下,他會用胳膊環抱著我,聲音從我的後腦勺後面傳來,呼吸會吹到我的頭皮上;他在說話前,胸口會發出呼隆隆的聲音。這些都讓我覺得,我幾乎是被寵愛著的。但他很快別過頭去,像是要試著從我屁股底下逃離似的。現在我才明白,當時他是累了;他的疲憊讓他看起來心不在焉、動作遲緩,腦子似乎被某種他無法識別的思緒僵住了,一時間無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我和我媽就靜靜地等著他的回應。

最後,我媽一邊嘲笑著我一邊說:「她的模樣真是太讓人討厭了。你看看那個樣。」

「以後別在高速路附近數東西。」我爸用這一句話結束了對話。

我慢慢從他的大腿上滑下來。自從塔梅卡和「大孩子團」離開後,我幾乎從沒離開過公社和小木屋。我一隻腳踩到地,接著落下另一隻腳,希望我爸會把我抱起來。但他沒有。我躺到地上,盯著他靴子上破舊的棕色鞋帶。

「說真的,」我媽說道,「她告訴我她想測量這個木屋的大小。顯然,她還數了家裡的盤子。多虧了她,我才知道咱家現在還有十六把勺子。」

「孩子都喜歡數數。」我爸說道,臉上一副瞭然的表情。

「是咱孩子有這方面的天賦。」

躺在地上的我開始咬我爸的鞋帶,還嚼了好一會兒。我從他清嗓子的方式看出,他準備起身去小棚了。

屋子只有這麼大,一樓只有兩間房——廚房和卧室——外加一個通往閣樓的活梯,閣樓里靠著椽的地方放著一張鵝毛褥子,那便是我睡覺的地方。閣樓是用碎木板搭建的,我的鋪蓋就是一堆浸染著黴菌和煙草味道的軍用睡袋。低低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塊黃色的布,上面印著許多抽著煙的黑貓,圖案錯雜而又繚亂。睡覺的時候,我媽就會把這塊布圍在我的睡袋周圍——除非是過於寒冷的冬天。冷天里,我爸會把那床陳舊的褥子掛在他肩上,像是背著一個不整潔的胖子——但那是他深愛的人、他希望救活他。他舉著褥子走下梯子,把它讓在壁爐旁邊。「睡吧,」他邊對我說著,邊用一隻寬大的紅色手掌撫平褥子,並把一件舊外套團成枕頭狀,「做個好夢。」

他對物品總是很友好,但與人接觸是總有那麼一點畏懼。

冬天實在是太束縛了。我們都圍在烏黑的壁爐旁——像是被繩子綁在那裡似的。不過我很清楚,如果你能以恰當的方式描述這個場景,你便能講出蘊藏其中的浪漫,比如講述維多利亞時代的鬼故事所用的嚴肅語氣就很受人喜歡,我就曾在咖啡店裡用類似的套路對牙尖嘴利的約會對象描述「冷冬取暖」,以博得他們的好感。其實,有太多人嚮往貧窮,即使是在當今這個時代。他們認為貧窮會把你雕琢成有能力傷害他們的人,就像美一樣,有種雙面性的迷人魅力。他們無意識地盤點著自己能與之抗衡的能力,準備表示憐憫或反抗。

舉個例子,就拿我在聖保羅約會的機械師來說,他終於厭倦了從我床上爬起來偷偷溜走的早晨,將見面地點改到他的公寓。一天晚上,我們在他家裡吃了墨西哥卷,也喝得有些醉。他在藍色的地毯上將塔羅牌排成幾排,然後指著愚人牌上問我在想什麼。他在做機械師之前是學心理學的,對卡爾·榮格 像對化油器一樣精通。他想要窺探我的過去。「塔羅牌不是預示未來的嗎?」我盤腿坐在地上問道。當時我醉得讓他無法正常進行下去。

「親愛的,那是茶葉,不是魔法。」

「哈。你在教我迷信,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保證這有益無害,」他跪在地上,身體靠我更近了些,並伸出一隻手指繼續說道,「給我一分鐘。這張牌讓你想到了什麼?」

「如果你非要問我的話,我覺得那個愚人像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的眼睛是閉著的。」

「好,很棒。接著說。」

「他那個棍子上掛著的是一隻豬嗎?」

「如果我理解正確的話,你說的那是個帆布包。」

我眯起了眼睛:「你之前是在哪兒學的塔羅牌來著?」

他也眯起了眼睛——雖然他還在微笑:「在你的童年生活中,誰是那個頭腦簡單的人?」

「我跟你說過我知道很多關於狼的事嗎?」

「哈!小偵察女兵,我認識她。每次你一緊張,你體內的小偵察女兵就會跑出來。」

「這麼說吧,我是狼專家。你可以隨便問我問題,我都知道。」

「那麼,誰是那個頭腦簡單的人?」

其實,那個老舊的木質壁爐對於童年的我來說非常乏味,讓人昏昏欲睡,我並不看它,卻離不開它,但我又沒由來地討厭它。我九歲那年冬天,有一天在我坐在地上讀《雪橇狗訓練手冊》時,我把臉頰靠在壁爐上,我的臉因此被燙出了一個半圓狀的水泡——像魚的氣囊一般——就在我的左眼下方。這個水泡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長大,高高地鼓在臉上;它是半透明的,每次我向下看,它都會妨礙視線。如果我爸媽注意到它,那他們也沒對此引起重視。上學的時候,我找了個借口跑到洗手間,對著鏡子刺這個水泡。有時候滑冰選手莎拉也會在那個時候早退跑到洗手間,這樣就能在訓練前完成換裝。她一邊嘬著一根棒棒糖,一邊將超緊連身褲扯到大腿根處。「真噁心。」她盯著鏡子中的我的倒影說道,說著還摸摸自己的臉。

有一次,她一臉好奇地走近我,問道:「是你爸爸把你弄成這樣的嗎?你家裡人都是這麼對你的嗎?」

我有兩件雜務是要和我爸一起做的:砍樹、清理魚。十歲的時候,我便能獨立劈開整塊圓木,我爸便將這件雜務甩給我自己處理。但直到我上高中之前,我爸是一直跟我一起清理魚的,我們就對著棚里的兩桶魚默不作聲地各自忙碌著。正式開始清理之前,我們會在磨刀石上把掉了色的片魚刀磨利——這是這項雜務中最棒的部分,鋼片在岩石上發出粗厲的聲音——這會讓我的汗毛髮硬,刺痛我的胳膊;牙齒也會產生愉悅的痛感。接下來的事情就沒什麼意思了,只有流水的水閘和飛濺的魚鱗。空氣中會並排出現兩團拳頭大小的哈氣,一個是我爸的,一個是我的。哈哈。

清理魚和砍樹只需要幾個小時,因此我會自己找點其他的雜務來做。四年級的時候,我開始記錄在霍寧先生那裡購買的牙膏和廁紙的數量,保證家裡一直有囤貨;我會在我媽去鎮上之前給她看這些清單,這樣她便知道需要買什麼東西;十一歲的時候,我開始獨立照顧家裡的狗狗,早上給壁爐添柴的工作也成了我的,因為我會很早起床喂狗狗吃飯;後來,在我上中學之前,我自動把每周天下午陪著我爸聽棒球比賽和小說《牧場之家好做伴》看作自己的義務。我爸曾對我說過,他在大學期間和蓋里森·凱勒 一起上過課,幾年來我一直以為這位蓋里森是我沒見過的親戚,是我爸一個比較愛交朋友的哥哥;而我爸是比較害羞的弟弟,只有在孤獨和災難面前能更好地掌控自己。

我和我媽倒並沒有固定一起做的雜務。她洗衣服或做晚飯的時候完全不能忍受有我在旁邊。她說我動作太慢,又太挑剔,總是揪著她的錯誤不放。「我削土豆皮時只是削得略微厚了一點點,你就表現得好像我很浪費似的。」

我媽是個很勤快的人,但同時她又很粗心,而且想法很多,經常是一件事做一半又去做別的,所以到處都是半成品,比如她為囚犯縫的被子,抗議化學污染的信件,謄寫《聖經》的索引卡,以及去雜貨店搜羅來卻永遠看不完的神秘小說。幾年前她列了個計畫清單,其中有一項是將從圖書館借來的一本書讀完,書里全是俄羅斯童話,但那本書她再也沒有還回去。每每她在木屋中穿梭時,長發都矗在空氣中,她的頭髮會和任何她碰過的東西發生靜電效應——鍋柄、拖把手柄,甚至是她彎腰對我說話時的我的臉。

「你還堅持給那個老捲軸澆油嗎?」她問道,「這怎麼可能呢?」

她的頭髮隨著她的離開也「啪」的一聲,離開了。

她有時會邀請我加入她的遊戲、朗讀,還會用碎布給我做條恐龍尾巴,讓我扮成恐龍,但我從來不配合,這讓她很困擾。她曾拽著我的頭髮哄逗著我:「快咆哮啊!」她做著鬥眼,想要惹怒我;還會伸長舌頭,我卻只能注意到她粉色的舌頭上覆著一層白色的舌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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