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 10

屋子裡比平常要更暗一些。夏日的樹木枝繁葉茂,遮住了西面的窗戶。雖然已是下午三點左右,主廳並沒有陽光直射而成的光斑,因此我過了好一會才看到從容地坐在角落椅子上的利奧,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出來保羅坐在他的腿上。利奧的下巴定在保羅的頭上,保羅身上裹著被子,眼前盪著幾縷金橙色的頭髮,形成兩個倒掛著的「V」。我第一次看到保羅被被子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坐在他爸爸的腿上,那模樣顯得他格外的幼小,看起來也就剛學會走路,剛從嬰兒長成幼兒。他一直這麼小嗎?

帕特拉跟在我身後進屋,然後關上了門。「德雷克」頓時從我的懷裡掙脫出來,它豎著耳朵在沙發周圍匍匐爬行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見它展平自己,消失在沙發底下。「德雷克」消失了,門關上了,屋子裡陷入一片寂靜。我能感覺到那是利奧的影響力在起作用。

「啊,謝謝你,琳達。」他開口說道。

緊接著帕特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終於放心了——是不是,親愛的?」

然後她對我說道:「終於放心了。」

她並不是在耳語,只是說話聲音很小。她身上穿著的衣服依舊是我上次見到她時她穿著的芝加哥大學衛衣與打底褲,手裡拿著的是氧化了的蘋果切片,但隨後她便輕柔地把它丟進了垃圾桶里,像是發現它原來是個鳥巢似的。「想喝點什麼嗎,琳達?水還是果汁?」

被緊緊地裹在毛毯里的保羅說道:「喝點果汁唄?」

我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他還病著呢?」

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並不是我該問的問題。坐在椅子上的利奧皺起眉頭向我表示不滿,好像剛剛我說了什麼很粗魯或者不合時宜的話。保羅也有樣學樣地皺起了眉頭,但他甚至都沒有看他爸爸一眼。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保羅是圓臉,長著金黃色的頭髮,像帕特拉;天文學家利奧則是面容枯瘦,長著灰色的頭髮,眉毛濃密。他厚重的鬍子讓他看起來像是從上個世紀穿越而來的人;他的眼鏡滑到鼻頭處,哪怕他是坐在那裡,看起來也像是他在高處向下看;他穿著黑色的拖鞋,卡其色褲子的褲腿挽起一道邊。

帕特拉把手放到我胳膊上,大概是一個友好的警告:「保羅很好。」

利奧點了點頭:「他其實一直在沖我們示威。是吧,寶貝?」

又是那個帶著成就光環的怪詞。但在我開口表達自己的疑惑之前,保羅從被子里抽出一隻胳膊沖著我揮舞著。他手上的皮革手套從手一直捂到手肘,這讓他揮手時看起來像個木偶。「明天我們要去看高船。」他說道。

「高船?」我疑惑地問道。

「你知道那種有船帆的老式船隻嗎?」帕特拉問道。

「德盧斯的航海節?」利奧補充道。

帕特拉接著說道:「我們想著要來一次短途旅行,感覺去德盧斯旅行會很棒。換換生活節奏,對吧?你去過嗎,琳達?」

「去德盧斯?」我沒去過,但我並不想承認這一點。

「看到過高船嗎?」

這個問題更容易回答:「沒看到過。」

後來在準備庭審時,他們一直在問我為什麼沒有從最初就向他們拋出更多關於身份背景的問題。他們一直問我:你對里奧納德·加德納博士的第一印象是什麼?你會用什麼辭彙來形容這對父母?能否具體說出他們是如何照顧他的?其實我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問他們問題,因為他們都格外善良,甚至達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程度。當保羅極度興奮地開始說起高船時,帕特拉拿來一杯琥珀色的果汁屈膝在他面前遞給他,保羅幾秒鐘之內便喝完果汁,把杯子遞迴給帕特拉。但她並未起身——她把頭放在他蓋著被子的腿上。利奧玩著她的頭髮,保羅也用他那隻戴著手套的手撥弄著她的頭髮。看到這一幕時,我感覺很害羞,但同時我也無法將目光投向別處。我只能安靜地站在原地,尋找那隻不聽話的貓在我的胳膊上留下的抓痕。最後他們中的某人低聲說了些什麼,帕特拉把保羅舉起來帶回了卧室。我走進廚房,在瀝水器處找到一口鍋。我翻過鍋蓋裝滿水,準備給我的狗狗喝。這時利奧也站起身來,我能聽到他走過房間時膝蓋發出的聲音。

但其實他走路很安靜,畢竟是穿著拖鞋走在地毯上。

沒有一扇窗戶是開著的,雖然每天這個時候炎熱而潮濕。屋子裡有一股強烈的氣味,一周前我來的時候並沒有這種味道。這種味道不難聞,只是隱秘而特別——微甜,充斥著意料之中的秘密:成熟的水果、貓砂、衣物洗滌劑,或許還有點廁所下水道的味道。利奧奔著廚房走來,坐到桌邊,問了幾個關於我的家庭的問題以分散我的注意力。當他問到我家的範圍時,我回答說「沿著湖東岸有二十英畝」;當他問到我父母的營生時,我逃避地回答說「他們都退休了」。

「他們真幸福。」他說道,卻是憂鬱的口氣。他把一縷灰色的頭髮別到耳後,動作溫柔得像是個女孩。

審訊中,檢方問我:你有沒有問過他們什麼問題?

檢方問我:你難道就對他一點都不好奇嗎?

我好奇,也不好奇。我習慣於在他人向我解釋之前,假裝自己了解他們的生活。這種習慣根深蒂固,也很難向他人解釋清楚。我獲取信息的方式異於他人——我會認真地觀察利奧為自己倒了一杯蘋果汁卻連抿都不抿一口,只是不停晃著杯子,然後他把玻璃杯放到一本雜誌上,舉起帕特拉放在身後的果汁容器,用袖子擦乾其底部的水珠。這時我很快意識到,他是一個過分講究而又仔細認真的人,是一個條理異常清晰、受過嚴格訓練的人,但這並非是帕特拉訓練的成果。他能以我父母為話題和我閑聊,提出一系列有分寸的問題,卻並不讓人覺得是在故意窺探。對話的方式、閑聊的節奏他熟稔於心——甚至由他掌控。他漫不經心的姿態讓我看不出他的真實目的,這讓我十分警戒。

「那你有很多兄弟姐妹嗎?」

「我沒有兄弟姐妹。」

「但你很喜歡孩子?」

「關於這一點——」

「肯定多少有點的。」他揚起眉毛,為我提供了一種正確答案。說完,他的臉上泛起了微笑,小鬍子也跟著變了形狀,蔓延到整個面龐,「保羅說你教他吃蚱蜢來著。」

「嗯。」

「看起來他很依賴你。」

「他是習慣我。」我更正道。

「你太謙虛了。」

我聳了聳肩:「他並沒有更多選擇。」

「他是個相當獨特的孩子,」利奧搖晃著杯中的果汁說道,「帕特拉也說過你幫了她很多忙。她說她簡直無法想像她會如何——」

我等著他說完這句話,但他最後只是喝了口果汁,並十分節制地咽了下去。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腦子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麼事情。「我有個提議,」他放下杯子說道,「這個周末你跟我們一起去德盧斯如何?這會讓保羅覺得開心,甚至還能給我和帕特拉獨處的機會,比如單獨外出晚餐之類的。我覺得她可能需要休息一下。你覺得呢?」

我在抱著一小鍋水出門之後發現,四隻狗都沒在車道處等我,連年邁的亞伯都跑了。我在屋裡待了二十多分鐘,不知道是哪來的自信讓我覺得這些狗狗會聽話在這裡等我。我把小湯鍋放在最高的台階上以便帕特拉看到,然後轉身走向湖濱小路。我並沒猶豫過要不要進屋說再見。那一上午我都在和利奧安排行程,而回家還需要一小時。那天氣溫很高,即使走在茂密松樹的樹蔭下,也能感覺到炎熱。所以當我到家時,我的脖頸上全是汗,T恤的腋窩處也都濕透了。我媽穿著被臟土染黑的工作服走出家門,手上揉搓著手肘處一小片鬆弛的皮膚。

「噢,瑪德琳回來了!噢,她終於決定回家了!」

「它們都還在吧?」我問道。

但其實我看到那些被拴在小棚旁邊的木樁上的狗狗們了。我走近時,它們僵硬地站起身來,四條毛茸茸的尾巴在低處快速地搖擺著。

「你難道不知道六月10號公路的路況嗎?」她睥睨著我,並放開了手肘,「它們福大命大沒被撞到。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你一下子拋下它們不管了?」

我想跟她說說「德雷克」的事兒——我是如何拯救下那隻貓然後將它安然無恙地送回——但當我開口時,嘴裡蹦出的卻是其他的故事:「我當時正探險呢,媽媽。」我看著她那雙棕色的眼睛斜視著我,便接著說道,「不過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是有趣的事兒之間無聊的那部分,不過通常女孩都會用它搪塞她們的媽媽。」

我蹲下身來坐在腳後跟上,粗暴地摸著「亞伯」的後脖頸。我聽到媽媽走進屋裡——防油布發出「啪」的一聲——愧疚感頓時撲面而來,像是一隻老鷹瞬間遮住了太陽,天一下子暗下來似的。我便沖著狗狗發了一頓脾氣,這讓我心裡舒服了很多。它們的腿上沾滿了薊和芒刺,胸前衣服上的泥土也早已幹掉了。「你們越來越野了。」我對它們說道。這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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