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 8

利奧做的鬆餅里加入了巧克力和葡萄乾;他榨的橙汁質地濃厚,果肉增強了它的稠度與甜度;他做飯的時候會玩文字遊戲、大話王和猜單詞遊戲;保羅每次給出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不」和「保羅」。利奧做早飯的時候,總是能找到借口撫摸別人,比如還穿著昨天的衣服、咧嘴笑得像個傻子一樣的帕特拉,比如在他用刮刀成功將鬆餅翻面後和他擊掌慶祝的保羅,比如我。

「來嘗嘗,琳達。」他為我端來了一盤鬆餅,並順勢把手掌搭在我的肩上。那天早上他進門看到我後,只猶豫了一瞬便伸出手向我表示友好。他把身上的雨衣脫下掛在椅子上,我看到他身上穿著一件淺藍色T恤,還配了一件羊毛背心。不過他的鞋太扎眼了,是紅翼牌的。他就這麼穿著進屋了,沒人讓他在門口脫下。

雖然我一直很迫切地表達要離開,一直在說我需要回家、需要刷牙、需要開始寫作業了,但他總是回應:「坐下,快吃!」

「坐下!快吃!」保羅大叫著,並用手中的餐具使勁敲打著桌子。

帕特拉已經在桌邊坐了好一會了,雙腿收攏,紅色的眼睛閃閃發亮,新燙了大卷的金黃色頭髮像光暈似的。她的妝都掉光了,只有一隻眼皮上還殘留了一點點睫毛膏。她用一隻手指從她的盤子里蘸了點糖漿放進嘴裡吮吸著。當利奧表示所有的橙汁已經喝完的時候,她用她那黏糊糊的手拿起短柄小斧,做出要打他的姿態。

「Fee-fi-fo-fum!」保羅突然尖叫。

「帕蒂!」丈夫吼道。但她看起來像是被快樂力場圍得水泄不通,只會沖他傻笑。她放下了小斧頭,把手往自己的裙子上蹭了蹭。

「誰需要紙巾?」她丈夫問道,並率先遞給帕特拉一張。

太陽升得高高的,混著灰塵的光線投射到我的腦袋上,屋裡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陰影。我選擇在此時離開他家——保羅正叫嚷著「木衛二」的首都,帕特拉正講述著保羅前一天的表現,沒人注意到我起身為自己又倒了些牛奶喝,然後悄悄走出了房門。昨夜的大雨使得現在沐浴在陽光下的森林煥發新生——它在冒泡,在發酵,在生長——一切都在閃閃發光。當我走到幾乎看不到帕特拉的房子、快到松樹林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身後叫我。「琳達,等等!」是帕特拉。

我轉過身來,略顯尷尬地看著她向我跑來,一路上被地上的樹根和松果絆得跌跌撞撞。她依舊沒穿鞋,腳上只穿著襪子。當我發現這一點時,我驚得大氣不敢喘。上了褶的長裙被扯進兩腿之間,頭髮被陽光浸染,像馬的鬃毛一般油亮。

「謝謝!」她邊說著,便遞給我四張十美元的鈔票。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兜里那四張老媽給的皺巴巴的鈔票還沒用,這一個月來照顧保羅賺的錢也足夠我買一艘小皮船、一張前往桑德貝的車票,或是一隻純種的愛斯基摩狗了。

問題在於,我對於這些東西的渴望並不那麼熱切。

「不用了,謝謝。」我含糊地說道,並未伸手去接那些錢。

「你如果不拿著,琳達,我會很不開心的。」她故意噘起嘴,跺了跺腳,表達自己的不滿。

「好吧。」我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你不高興也不是我的問題。我轉身打算離開。

「如果你不拿著,我就要把它們埋在這塊石頭下面。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我看得出來,她依舊沉醉於房子里的交談——一遍又一遍,那是種雖然毫無意義,卻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我要開始咯,我要埋你的薪水咯!」她說道,「挖呀,挖呀。」

她還真的這麼做了。她就這樣穿著裙子跪在土裡,兩手挖著土,然後舉起一塊花崗石,露出一小片濕濕的泥土,一撮蚯蚓正向上蠕動著,像是森林在表露它的決心。

「我可是認真的!」她叫嚷道。

我聳了聳肩。

「你的錢可就這麼沒了。就在這塊滿是昆蟲的石頭下面。」

「再見。」我說道。

終於,她站起身來沖我搖了搖頭,卻止不住臉上的笑意。她雙手叉腰說道:「你還真是個搞笑的小孩,你知道嗎?」

她的襪子和手掌黑乎乎的,全是泥土。

「你還是個奇怪的大人。」

我穿越森林走回家,到家時身上沾滿爛泥。進家門的時候,狗狗們努力掙脫著在後面扯著它們的鎖鏈,想撲過來表示歡迎。「雜種狗。」我蹲下身來撫摸它們,並確保每一隻撫摸的時間是一樣的——即使年邁的「亞伯」是我的心頭好,我也不能因此而偏寵它——每隻狗狗拍兩下,雨露均沾。然後我直起身來,隔著紗窗,我聽到了爸媽說話的聲音。我以為我聽到的是我的名字,瑪德琳,但不是,他們在討論花園裡的土撥鼠。我掉轉方向走向另一邊。

棚里又冷又黑。受了驚的小麻雀們在房頂橫樑上蹦蹦跳跳。我定定地站在那裡,聽它們左右移動的聲音。我瞥了一眼魚肉保鮮櫃,卻根本不想把玻璃梭鱸片成魚片——不是現在,不是經過了昨夜以後。昨天的魚馬上就會腐壞,但我並未去檢查冰的狀態。若真要處理魚肉,鱗光閃閃的魚會有足足一桶的量,到時候會有一堆小骨頭等著我去收拾。但如果去做三角學卷子,情況也不會好到哪去——可能會更糟——於是我在發霉了的棚里糾結了好一會兒,最後往包里裝了幾樣東西,在腰間繫上破了的雨衣,然後拖著威諾娜去了湖濱。

獨木舟一碰到水便自行遊動起來,船槳是全然不用動的。湖面沒有一絲波浪甚至漣漪,平靜得如一面鏡子一般,清澈見底。你能看到淺藍色的大太陽魚向上遊動,船頭處漂著百合花瓣,船尾掀起一串氣泡。抵達湖的另一邊後,我用肩膀頂著船身兩邊,頭被船體蓋住,彎著身子把獨木舟拉上岸。上岸之前,我可是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到了平衡。

後面那片密爾湖比我們這片湖更大,湖邊的國家森林野營地里停滿了野營車和小卡車。高速遊艇割裂了湖面,船尾留下一條長達三十英尺的水溝。他們看到乘著獨木舟而來的我並未放慢速度,因為他們趕著前往下一個垂釣地點,於是他們加大油門駛去,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綠色的遮陽篷發出流水一般的聲音;我看到一位穿著紅色比基尼、套著泳圈的女性站在他們身後。我很驚訝,畢竟現在這個季節,水還是很涼的。她尖叫著向我打招呼,聲音甚至蓋過了馬達的轟鳴聲,但我並未回應。船開得太快了。

我繼續划槳。又過了半小時,雲層走低伏到樹頂,一陣微風打破了湖面的平靜,陣陣水波看起來像是衰老的皮膚。這時,所有周末度假者返航——害怕又要變天——他們總是分不清雲和危險的區別,以為各種雲朵是可以相互變換的。他們鑽進野營車裡,把兩個照明燈打開,亮得像黃昏一樣。

那聲尖叫借著快艇連接起了密爾湖和溫妮薩嘎湖,我就在這尖叫中蜿蜒前行。

行至彼處,溫妮薩嘎湖像一支箭一般映入我的眼帘——又長又細,直指北方。印第安部落居留地就在湖的另一邊。上次去那裡還是幾年前我和爸爸去買抓麝鼠用的工具,也就只有幾棟建築,一條鋪石路,大概十來個可移動住所,和一堆凈水器。如今這裡生了些變化。當我離湖濱越來越近時,我看到所有的狗狗都待在鋼絲網圍欄後面;岸上有一家冰雪皇后冰淇淋店、一個足球場大的停車場,和一個「停止行進」的標誌;公路邊上的賭場被重新裝修了,還用呆板細長的原木建成了一家文化遺產中心,前面立著一個魚形標識,寫著「歡迎光臨」。

我將船停靠在湖濱,小心地把它挪到一棵香脂冷杉下。一條柏油路將活動板房前的草坪一分為二,我踏上那條柏油路,觀察著周遭的板房——它們都鑲著鋁邊,漆成白色;一邊是門廊,另一邊是雙車車庫;房頂有衛星天線,門口停著皮卡。

居留地看著十分荒蕪。這時一群穿著主日學校 的淺色毛衣的男孩從樹林里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冰棒棍做的十字架——那是他們的槍。「砰。」他們中的一人叫喚著。另一個拿起他的十字架喊著:「 利維坦 來了,快退後!」

「嘿,你們知道赫爾邦家在哪嗎?」我停住腳步問道,「就是皮特和他的孩子,莉莉。」

那時,她已經有四天沒來上課了。

「我們為什麼要告訴你?」那群要抓利維坦的男孩的頭頭問道。

「我會給你錢。如果你告訴我她家在哪,我會給你們每人一美元。」

他們面面相覷,然後便同意了我的請求。像是心電感應一般,他們都只是抬起一隻胳膊指示方向。

「順著那條路走。」其中一個男孩指向磚鋪路盡頭的那條野草叢生的砂石路說道。於是我從兜里掏出老媽給我的紙幣,經過兩天,它們變得溫暖而平整。拿到錢的瞬間,這幫男孩子突然怒氣沖沖地舉起手中的十字架,慷慨激昂地質問道:「你想從波蘭人莉莉那裡得到什麼?她就是個噁心人的同性戀怪胎。你也是同性戀嗎?還是什麼?」

我嘆了口氣。幾年來,我在學校里一直被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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