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 7

丈夫計畫在亡靈紀念日 的前一天來。今年的春天也總算來了。幾周之前,一批又一批玻璃梭鱸的垂釣者開始陸陸續續地到來,但到這個長假臨近之日,來釣魚的人都是開著野營車來的。他們從雙城來,開著野營車,帶著船體掛鉤,睡袋裡塞滿了用油布包著的釣魚器具。他們在露營地搭建帳篷,在面積最大的湖附近租小木屋——那時候大部分外地人還是租客和周末旅行者。有些人是每個夏天都來,他們中很多人都看過漫河發布的配圖鮮艷的釣魚手冊,還都試著跟魚餌店的收銀員套話,希望他們一不留神,向他們透露當地人的玻璃梭鱸秘密垂釣地。這些人心態很樂觀,但穿衣毫無新意,清一色的T恤和羊毛背心,搭配縫著精緻口袋的工裝褲。當他們進城買天然氣時,他們會下車斜眼四處看,儲備一些啤酒和防蟲噴霧。他們會裝著相互認識,因為他們很有可能在去年的7月4日一起炸過北美狗魚。他們也會裝作認識我們。

「今年有什麼不錯的垂釣地嗎?」他們會這樣問五金器具店的吉迪,或在汽油站付錢時問「共產黨人」卡特琳娜。

卡特琳娜通常只是聳聳肩,眨了眨眼皮腫脹的眼睛,微笑地反問道:「我看起來像會去釣魚的人嗎?」但其實她是去的——她會穿著灰色的工裝褲,戴著迷彩帽——但沒人會想這麼說。吉迪遇到這種情況時,則會向他們兜售鹿肉乾以及舊地圖,然後提提帽子,交叉雙臂,用圓珠筆在地圖上選取幾個不太可能會釣到魚的地方,畫幾個含糊不清的大圈。

「好吧,謝謝。多謝了——是傑伊嗎?」

那些周末度假者特別喜歡叫每個人的名字,維護著自己某種對儀式化的小都市的熱情。他們稱只穿熨燙過的格子襯衫的雜貨老闆霍寧先生為艾德。他們稱餐廳的桑塔·安娜為安妮、聖安妮,或者甜心。

當我前往銀行,要往剛開的賬戶里存錢時,他們會走近我;抑或是在我背著背包在路上行走時,他們會沖我招手。一般的寒暄用語是:「這是不是吉姆的女兒,都長大了!」完全陌生的人會用這句話打招呼,之前見過兩三次的人則自以為自己像鵝一樣,身上有著可靠的記號,我絕對不會把他們搞混。我怎麼會見過他們呢——很多年前我還年幼,雖然我爸爸偶爾會在夏天做導遊工作。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很驚訝,在他們眼裡,我是如此特別,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如此顯眼。

我們在紀念日來臨之前進行了期終考試,學校里每扇窗戶都用標尺撐開。偶爾會有蜻蜓撞死在窗玻璃上。五月太適合精神渙散了。每個人的眼裡都有些看不清的東西,尤其是老師們。即便有人想要認真學習,我們也很難去用心記那個講過二十遍的餘弦定理,或者是勾股定理(直角斜邊的平方等於兩直角邊的平方和);哪怕是辯論社那幫思維活泛的孩子,也為了混音帶和詩歌,為了爭論《綠洲》歌詞的引申義,而放棄了餘弦定理。那時候——也就是考試周的最後一天——莉莉的桌子,空了。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周一下午,當時她將來自校長的一張粉色紙片轉交給道格爾女士。道格爾女士讀著,便皺起了眉頭。莉莉不等她的回應便離開了。她用力把她烏黑的長髮從夾克衫領口扯出來,盤在頭上,又戴上了兜帽,頭髮在帽子里一絲絲滑落。接下來的幾天,她都沒有來學校。

周五下午,我在二十分鐘內完成了生命科學考試的論述部分:繁殖的細胞基礎,一共三個自然段。然後我在試卷封皮上草草寫下我的名字,把答題紙插進道格爾女士桌子上那一摞答題紙里,便歡天喜地地去享受恬淡的下午了。離開市區的路上,我去買了甘草糖和煙,連著抽了兩根——漫步在沿著高速公路生長著的乳草叢裡,看著蜜蜂和王蝶從草里飛過——然後,我一時衝動,把背包扔進一輛路過的紅色卡車裡,而這時,三隻鵜鶘從我頭頂掠過,像是對我這一出色表現的嘉獎。飛呀,飛呀,我心裡歡喜地想著。它們撲扇著自己巨大的翅膀,頻率相同,步調一致,終於飛過了一棵棵樹,消失無蹤了。

過了四到六天,我和保羅一起坐在加德納家的前廊上,木頭被陽光曬得很暖。我們看著鴨子成群結隊地走來,看著鵝滑入湖裡,彎下修長的黑色脖頸,把頭伸入水下。每當有新朋友過來,我便指給保羅看。其實我內心是希望看到更多鵜鶘,甚至是更罕見的動物,比如獵鷹。保羅開始忙著壘石頭,我便在一旁咬著嘴裡的甘草糖。保羅穿著運動褲跪在地上到處爬,把一條條樹皮拼成跑道的樣子。他正設計著把他的城從中世紀村莊風格變成現代風格的城市,當作「木衛二」——木星第六顆已知衛星——的首都。

「這是除了火星之外最有可能擁有生命的星球。」他向我解釋道。

「你怎麼知道的?」

「它位於古迪洛克帶。」

「什麼帶?」

「就是它的表面氣溫不會過熱,也不會過冷的地方。」

「啊,我明白了,」我咬著嘴裡甘草糖的碎渣說道,然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麼,「但沒有人住在這個城裡吧?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嗎?」

他點點頭,但依舊埋頭干自己的:「目前還沒發現有生命的存在。」

他在前廊上肢解了所有交叉的城牆和道路、塔樓和護城河,徒留一堆亂糟糟的葉子和石頭——看起來就像是一陣風或者一場雨的傑作。他不停地撿著那種長滿斑點的楓樹葉並放到另一邊,完善著只有他能看得懂的設計。

帕特拉一個小時從鎮上辦完事回來後,徑直踏過「木衛二」的首都,保羅大聲號道:「媽媽!」只號了一聲,便倒在屬於他的城的殘骸中,並拒絕再開口說話。

「那是什麼玩意兒?」帕特拉問道。剛開始她覺得好笑,後來一直得不到回應,她有些不安。她蹲下來親了親保羅的臉頰問道:「寶貝,那是什麼東西?我做什麼了?」但他不肯睜開眼睛。帕特拉看向抱著膝蓋坐在一旁的我。雖然告訴她做錯了什麼很簡單,但我並未說話。我不知道如何用一種聽起來不傲慢的方式,一種保羅彷彿不在場的方式,向帕特拉解釋「木衛二」的首都是怎麼回事。面對帕特拉詢問的眼神,我只是聳了聳肩。「好吧,」帕特拉說道,「保羅這個孩子現在需要去休息一下了,他的爸爸明天就要來了,所以他太興奮了有些累,對吧?」

很明顯帕特拉才是太過興奮的那個人。那個下午,她沒像平常那樣修改底稿,而是騎車進城,買了些雜貨,還剪了個新髮型。她約了內莉班克斯給她做髮型——這人曾在美容學校進修過——現在,帕特拉的頭髮又薄又短,發尾處燙了一個卷鉤在耳下,看起來有點奇怪,似乎受到了什麼不同的引力一般,大概是「木衛二」的引力,在傍晚微光中複雜地繾綣著。

我套上保羅的皮革手套,故意用兩隻指頭緩慢「走」向他,像一隻小動物一樣蹭著他的膝蓋。

「呵。」他坐起來。

我這才看到他哭成了淚人,小淚珠滑到臉上,彙集成大淚珠,從下巴滴落。他的瞳孔撐大佔據了整個眼睛,像是有飛碟飛了進去。他不高興地擺動著身體。

「好吧。」帕特拉如此說,好像保羅跟她爭論了一番之後,她決定讓步了似的。她把保羅撈起來抱在懷裡,開始念那首四行詩「Fee-fi-fo-fum」,然後以極慢的語速開始念後面的段落:「我,聞到了,血的味道——」她蹭了下保羅的脖子,這時他綳不住露出了點點微笑,於是帕特拉接著說道:「嘿,小夥子。嘿,小夥子。他告訴我們什麼來著?」

「我聞到了血的味道。」

「上帝無處——」

「你是個英國人。」他告訴她。

帕特拉用手肘配合著一隻膝蓋拉開推拉門,走進屋裡,她懷裡的保羅像是個巨嬰——四肢不停晃動著——關門的時候,白貓沖了出去,而帕特拉沒注意到。它沖向前廊的邊緣,然後突然停下動作,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邊緣阻擋了它的腳步。那是「木衛二」的盡頭,是樹林的起點。

「怎麼?」我問它,「你也想去冒險的。」

白貓轉過身來看著我,耳朵伸向後面,鬍鬚在空氣中晃動。

我恐嚇它:「你覺得我要做什麼?」

那時候已經快六點,算是晚上了。但當我聽到水龍頭流水的聲音、電視里斷斷續續地傳來的唱歌的聲音,整片天空看起來像是張著血盆大口要將我吞噬似的。現在,眼前的這一切與已經進屋的保羅和帕特拉沒有任何關係。太陽仍高高地掛在頭頂上,像是釘在那裡永恆不變了似的。我站在前廊上,白貓緩慢地圍著我繞了一大圈,便回去坐定在玻璃推拉門旁邊,等著我把它放進去。它哀怨地喵嗚著,像鬧鐘一般不停歇。我當時就應該回家,應該踏著沉重的步子,順著小路,走向赤松嶺,在身後留下一串樺樹枝做標識;我會依次遇到潛鳥巢,海狸水壩,漆樹小徑,狗。我應該回家和狗狗團聚,它們會歡快地舔著我的臉和手。

但我沒有。我站起身來,偷偷溜到房屋旁邊,保羅房間的窗戶旁邊有一棵雲松,我爬到楔形樹枝上,看到屋裡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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