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 4

而我確實這麼做了。進入四月,我開始帶著保羅樹林里散步,他媽媽則在家裡修改她丈夫的研究原稿;一摞一摞印刷過的紙張被擺放得到處都是:廚房案台、椅子下面……家裡還有大量的書和冊子,我曾經偷看過它們的名字:《預測與承諾:外星體》《聖經要義下的科學與健康》《空間的意義》。

帕特拉的原話是「出門待幾個小時」。她給了我幾袋子零食——就是那種做成棕色蝴蝶結樣式的小椒鹽脆餅乾——然後遞給我一個藍色雙肩包,裡面放著幾瓶水、幾本關於火車的書、餐巾紙、塗色書和蠟筆以及防晒油。我把包背到背上,拉著保羅的手,他的小手指潮濕而靈活,但充滿信任,不會因為我碰觸到他而做出任何激烈的反應。

他不是動物。我不需要贏過他。

帕特拉願意給我十美元一天,讓我照顧孩子。所以我辭掉了餐廳的兼職工作,否則我還得在毛衣外面套上那件花枝招展的洋娃娃套裝。這還不是主要的。那些食客給我的是空馬克杯和空盤子,是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是蓋著蛋糕殘渣的濕硬幣;而帕特拉給我的是嶄新的十美元紙幣。

放學之後,我就帶著保羅去湖邊玩,那裡的花崗岩都長著礦物質特有的斑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幾片殘留的薄冰還貼在湖濱,頭頂上方的海鷗突然向我們俯衝而來。我們選在長滿石蕊的地方坐下,靜靜地吃脆餅乾。吃完後,保羅一般會仔細檢查包裝里有沒有殘留的渣渣,然後把整個包裝紙內部翻到外面,將掛在上面的鹽舔乾淨。有時我會偷偷抽一根煙,然後迅速把煙頭擲入湖裡。大約十分鐘過後,我們的屁股濕透了,於是我將放在樹後面的背包拿出來,帶著保羅起身離開。

在我們離開被陽光曬暖的石頭後,氣溫也開始慢慢下降。雖然已經進入四月,天氣到五點時空氣就比較冷了。雖然樹上的花蕾還硬得像箭頭一般閉合著,我們已經能聞到山谷中雪塊下腐朽了的葉子的味道。我沒有牽男孩的手。每年這個時候,樹林是空蕩而溫柔的,是那些樂於在岩石和圓木間蹦蹦跳跳的小男孩的樂園。我繼續向前走幾步,在泥土和荊棘間尋找能走的路。保羅一般會帶著那隻皮革手套——他也只有那一隻——現在他正往裡面放石頭、松葉、和發光的黑色糞球。

「哦,太噁心了。」我回頭說道。

「為了搭建我的城。」他解釋道。

我抬了抬眉毛:「你的城需要兔子屎?」

「是炮彈。」他糾正道。

他並沒我想像的那麼無聊。他會對松鼠說「小心」,會對垃圾感到惱火,會在湖濱一艘裝滿水的木舟里清洗他的炮彈,直到它們徹底融掉。我教他折斷細枝標識回家的路,教他在長著地衣的石頭上走以免滑倒。為了打破安靜,我開始在路上告訴他每種動植物的名稱:野草莓樹、山雀……後來我們看到附著一層青色的廢棄啤酒罐,保羅指著它們,我便告訴他那是「銹」。有時候保羅會給我講講他爸爸的研究(「他數小星星的數量」)或者他媽媽的工作(「她修正爸爸的語言」)以及他在桌子上搭建的那座「城」,裡面有用樹皮做的馬路,有用樹枝和石頭做的牆,以及用平展的葉子做成的火車軌道。

我曾問過他:「誰在這個城裡住?」我記得很久之前工棚里住滿了這樣的小孩,他們為精靈建造城市,還會製作夜晚出行的小人。

「沒人住。」他因為這個問題顯得很挫敗。

「那你為什麼建它?」

他聳了聳肩:「就是一座城。」

「就是一座城。」我重複著。我很欣賞。

他把我所做的一切都看作是理所當然。當他爬上岩石卻下不來時,他就會張開胳膊——什麼話也不說——我便得去抱起他,再放到地上;當他想尿尿,他只會說一句「我得去了」,我便得在他脫褲子的時候攙著他以免他摔倒。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小雞雞時,一陣同情和反感湧上心頭。之前我有過一次這樣的感覺,那一次是我無意間在一塊中空的木頭裡發現一群沒毛的老鼠崽。那些小老鼠有著凸出的藍色眼珠,粉色的尾巴纏成一團。「啐!」保羅表達著他的厭惡。當時我正幫他提他那濕漉漉的內褲,用葉子給他擦手。「啐!」我贊同道。後來去樹林散步,我有一次特意指著一根原木說:「去看那兒有沒有老鼠崽。」我們每天下午都能聽到在南方結束過冬的加拿大雁在頭頂上飛——他們彼此間指示方向,拚命克服風流的阻力,成功排成V字隊形。當太陽將要落下時,我們轉身返回。保羅走得越來越慢,遠遠地被落在後面。天氣已經變得非常冷了——四月的夜晚彷彿一個微型冬天一般——我把包背在保羅身上,然後我背著保羅,向他位於湖邊的家進發。他的手指如螺絲一般插在我頭髮里,他的呼吸溫熱了我一側的耳朵。

有一次,正當我幫保羅從一顆離湖濱很遠的大圓石上滑下來的時候,我們偶然發現了一個野鴨巢,巢里那些小黃鴨只會蹣跚而行,遇到我們正恐慌地轉著圈試圖離開。保羅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摸其中一隻,幾英尺外的棕色鴨媽媽連忙撲閃著翅膀回來,然後瞪著眼睛等著災難在她的注視下自動消失。它的羽毛若有似無地閃著一絲紫色,順滑得像魚一樣。保羅抓起一隻小鴨子,但他並未使用蠻力,我也沒有。他的心地很好,是個非常文雅的小孩。不過最後一秒鐘時,他像是被嚇到了似的突然縮回了自己的手——好像他在這毛茸茸里感受到了什麼很可怕的東西——那個小傢伙很脆弱、很堅硬,又很出人意料。

「哦!」他叫出聲來。

「怎麼了?」我不耐煩地問道。

他的敏感莫名刺激到了我,一股怒火突然上涌。我希望他拿著那隻小鴨子,做些沒心沒肺和孩子氣的事兒,這樣我就可以擺出大人的樣子提醒他要做善良的孩子。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希望自己是那個制止他做壞事的人,那個在他傷害這隻骨骼脆弱的金黃色毛團時攔住他的人,我想代表動物干預他的行為。結果他如此謹慎而小心,著實惹怒了我。我們看著那隻小鴨子搖搖晃晃地走向它的媽媽,在一棵松樹下擁成一團。

有一瞬間,我發現自己莫名地想舉起一塊石頭扔向它們——可能我想向保羅展示些什麼,讓他對正確的事情產生恐懼。

還有一次是剛入夜的時候,我和保羅正在登頂最後一座山。我斜眼看向漸暗的樹林,想要設計一條回家的路,這時有幾隻鹿立刻警覺地抬起腦袋,把自己和樹分隔開。

我們盯著它們,它們也盯著我們,這樣過了整整三十秒,動也不動地相互瞅著。我們看著它們的時候,它們的數量在不斷增長,開始是三隻,後來是四隻,再後來是五隻。它們和樹皮、葉子的顏色是完全一樣的——灰棕色——但眼周的皮膚是紅色的。我感覺得到它們的背部生出一陣微風,把我盪在胸前的辮子吹過了肩膀,躺到了背上。「它們想抓住我們。」保羅輕聲說道。這時他抓住了我的手。

「它們是一群鹿,」我提醒他,「它們害怕我們。」

又來了兩隻。保羅開始發抖。

「沒事兒,沒事兒的,它們食草。」我安慰道。

鹿在風的吹拂下發出銀色的光輝,粉色的耳朵顫動著。我知道它們會在剎那間動身開跑——我能看到它們的臀部收緊。但即使是我,也開始不理智地思考——它們看起來已經準備要全力以赴了,會不會沖我們跑來?

然後它們翹著白色的尾巴跑過遠方的山脊。它們帶著動物特有的機械美跳躍著——蚱蜢和小鳥也是這樣的——好像除了死亡,沒有什麼能打斷它們動作的節拍。樹枝上的積水滴到我們身上。只剩下我們了。

Fee-fi-fo-fum。罐頭裡的湯,袋子里的生菜,我毛衣上的貓毛。貓咪們悠哉地從窗檯爬到小地毯上,它們認真地打著滾,把被壓在彼此身下的小爪子拉出來。電視里的狗正在說話,我讀了一本又一本書。「慢點喝,保羅。」保羅正豪飲著蘋果汁,由於喝得速度太快,果汁順著嘴角流到了下巴上。我的狩獵外套掛在一個衣鉤上,還留著我肩膀的痕迹。松鼠在屋頂上蹦蹦跳跳,楓樹和紅桃樹正向土壤深處延展自己茂盛的新生根須。湖對岸——準確地說是湖對岸的松樹下——有幾隻餓狗拽直了鎖鏈,翹首待我回家。我河對岸的媽媽又忘了在晚上開燈,可能在看什麼,也可能什麼也沒看。

帕特拉會在保羅睡了之後才睡。她從後面的卧室走出來,頭髮貼在臉上,像是剛剛睡了一覺。給保羅洗澡前,她給我一盒有上百塊拼片的阿帕盧薩馬拼圖玩。當她從浴室出來看到我還在拼,她驚訝地眨著眼說:「噢,琳達。」我坐在桌邊,四周散落著拼圖殘片,聽到她叫我的名字,我把手放到桌子底下,使勁拉扯著毛衣袖口的一根線。「嘿。」我回應道。

我猜她對忘記我還在這兒這件事感到很糟糕,因為她開始忙活著準備零食:微波爆米花和煮老了的雞蛋。她把這些放進了兩個塑料袋裡給我在回家路上吃——都是白色的暖食,一個袋子輕得像葉子,另一個則充滿了蒸汽。我把它們分別放進兩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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