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 2

卷子挨個往後傳。這就是高中的做事風格。第一個同學拿到卷子以後向後傳,傳到本列最後一個再傳給鄰桌,就這樣慢慢以「己」字形傳到全班同學的手中。那些加入了「拉丁語俱樂部」辯論隊的優等生們,會舔一下手指,然後快速拿走自己那份。這已經成了他們固定的動作,像游泳運動員在折返時都會用半邊嘴呼吸一樣,他們則是舔手指。當卷子傳到冰球運動員們時,都得把他們非常溫柔地搖醒,而且態度必須恭敬——否則我們就會再一次失去地區冠軍。他們從小憩中醒來,留下自己的卷子,剩下的向後傳,然後打開一包薯片倒入嘴裡,最後擦擦嘴唇上的鹽,便又回到自己夢中的帝國。他們還能夢見什麼別的?我們的生活就是他們的夢中的世界。我十五歲的時候便認識到了這點。他們讓夢變成現實,所以老師們會因此原諒他們上交空白試卷,啦啦隊隊長會因此在賽前動員會上瘋狂叫喊著他們的名字,磨冰機會在大片的結冰水面上,不停歇地為他們磨平目之所及的世界。那一年我們搬進了一棟新的教學樓,教室的磚牆是白色的,面積比之前的更大,不過外面依舊是我們小時候看到的那樣,並未有什麼改變。又是一個冬天。

教室外:閃閃發光的冰下封藏著四英尺的雪。

教室里:歐洲歷史,公民教育,三角學,英語。

最後一節課才是生命科學,由我們之前八年級的體育老師莉斯·倫德格倫授課。傍晚時分,她會穿著她的抓絨外套和迷彩防雪背帶褲從初中部跋涉而來。倫德格倫女士有個特點,只要她生氣或激動,她會馬上轉入低語模式。她以為這會讓我們更認真地聽課,以為這會讓我們專註學習原生生物和真菌,以為即使我們無法聽懂她句子里的所有辭彙,也會更努力地學習減數分裂。「孢子……缺少水和熱……大量移動。」她輕聲說著。而我們好像在聽一些晦澀的傳說,由於講得太多,已經沒有什麼我們需要理解的了。

在她的課上,你總能聽到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透過每一扇窗戶,你能看到一陣陣狂風席捲起積雪,第二天又把雪夾帶回來,雪堆竟和房子一般高。進化論授課後期,有一天,晚季風暴刮來一段結了冰的巨大楊木樹枝。透過窗戶,我看到它被狠狠地摔到地上,並差點砸到一輛從學校對面的雜貨鋪剛開出來的藍色小汽車。彼時,倫德格倫女士正在黑板上草書著自然選擇的優缺點,粉筆在黑板上吱吱作響。當我向窗戶探出身子時,玻璃起霧了,什麼也看不清,我坐回座位。一個穿著連帽派克大衣的人從藍色汽車裡走下來,把樹枝拖離馬路,然後坐回車裡。接著,那輛本田轉了一個大圈,用輪胎壓碎了幾根小樹杈。

幾分鐘之後,太陽出來了:閃耀的光線,照得我們昏昏欲睡。由於寒風指數過高,我們提前半個小時放學也不奇怪了。從公交車站下車,我踩著前人留下的腳印往家走。腳印已經被新的雪填滿,每踏一步,腳下的雪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感受著從湖面吹來的一陣陣風,聽著松樹在我頭頂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我開始覺得肺部被冷風灌得皮破肉爛,臉也變得不是臉,好像被刮平了似的。當我終於抵達山頂,放慢腳步想要清理鼻子里的冰碴,一扭頭髮現湖對岸有一團從車的排氣管排出的煙霧,我斜眼看著,必須要很努力才能從一片白色中辨認出它來。

是鎮上那輛藍色本田小轎車。一對夫妻正從車上往下搬東西。

那片湖瞬間變得非常窄,兩岸間的直線距離不超過八百英尺。我盯著他們看了幾分鐘,手上則不停揉搓著手指,握成拳頭的時候,關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之前我見過這對夫妻。八月份的時候,他們來考察他們湖邊小屋的工程進度。小屋是由一群德盧斯的大學生搭建的,他們用了一個夏天用挖溝機清理灌木、安置夾板牆、為拱形屋頂鋪上屋頂板。完工後的房屋和漫河周邊所有我見過的房屋都不一樣。它的側牆是用劈開的圓木製成,內嵌巨大的三角形窗戶,寬闊的金黃色前廊伸向湖面,看起來像某種船的船頭。他們從那輛轎車裡拖下幾把阿迪朗達克椅子和幾隻溫順的小貓:黑色的那隻體態肥碩,白色那隻則趴在他的胳膊上,像個裝飾品。八月某個傍晚,我曾看到他們——爸爸、媽媽和從頭到腳包裹著毛毯的孩子——走上他們的新前廊。毛毯的一頭掉在厚木板上,那對父母立刻不約而同地跪下身子將毛毯摺疊起來。孩子像是一位非常受寵、被高舉在空中的王子,而他們是他的隨身侍從。孩子受到驚嚇大聲哭鬧,聲音響徹湖面,他們趕緊用一些很甜蜜的話安撫他。這便是我上一次看到他們時的情景。

到了冬天他們再次回到了這間小屋。夜晚,小屋炊煙裊裊,我看到那位爸爸正用一把粉色的掃帚清掃前廊上的積雪。第二天下午,那位媽媽帶著孩子穿著雪靴和防雪服蹣跚走了出來。小男孩在鬆軟的雪裡跌跌撞撞地走著,沒幾步就摔倒了。那位母親趕緊把他抱起來,但他的靴子沒在了厚厚的雪裡,找不見了。於是,那位母親猶豫著是該把他放下來還是就這麼抱著他,無助地高舉著她可憐的小孩子,讓他穿著襪子懸浮在冰雪世界裡。

我輕蔑地想,當初他們就不該對這裡有什麼該死的期待。我也為他們感到遺憾,湖中幾乎沒有能移動或會呼吸的東西。這就是冬天最糟糕的問題所在,它肆意地用白色填補四周,不給小孩或城市人留任何餘地。在厚度達一英尺的冰面下,玻璃梭鱸正浮在那裡。它們並不想要遊動,或者做任何需要費力的事。它們就這樣徘徊著,和浮木一起等著冬季的結束,活著的證明只有跳動的心臟。

我們得準備再過至少一個月的冬天。每天晚上,在順著梯子爬上閣樓休息之前,我都要為火爐添足柴火;天蒙蒙亮時,我會把余火熄滅,再用凍僵的手指和一些雪松刨花點燃新的火種。我會以極慢的速度將繩索和木頭分成幾份,屋外就放一條繩子、一半木頭。我們往窗框壓條里塞入更多破布以保存熱量,還在火爐上放了幾個裝著冰雪的大罐子,第二天早上便能用上罐子里的融水了。我父親在冰面上鑽了一個釣魚洞,發現那層冰竟有近十八英寸厚。

但接下來到了三月中旬,氣溫驟然升高至十攝氏度並一直維持在這個水平上。從南斜坡流下的水對石筍柱的侵蝕會持續幾周。冰面上泛著濕潤的光澤,傍晚時分,你能聽到整片湖發出砰砰的聲音——裂縫出現了——天氣已經暖到不需要戴著手套劈柴了,也可以用溫熱的手指打開狗狗鎖鏈上的插銷了。湖對面的人家在他們的前廊上設了一台望遠鏡——長得像矛一樣直指天堂。三腳架旁放置著一個腳凳,到了晚上,小孩有時會站在上面,用戴著手套的兩隻手緊緊抱著鏡筒貼在自己的臉上。他戴了一條糖果手杖圖案的圍巾和一頂紅色絨球帽,每當起風時,帽子上的毛球就會在空中跳躍,像個浮標一樣。

有時候,他媽媽會戴著一頂滑雪帽出門調整三腳架,提高鏡筒高度並自己看進目鏡里,那隻戴手套的手會放在男孩的頭上。然後,夜色完全降臨,我看到他們再次走回屋子裡;他們解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逗逗貓咪、打開水龍頭洗洗手、用水壺燒水。那些巨大的三角形窗戶上似乎並沒安裝百葉窗。我像看著自己的晚餐那樣看著他們的。我帶著我爸爸的博士能雙筒望遠鏡爬上我家小棚的屋頂,轉動著有些僵化的鏡筒,觀察著他們家的一舉一動,冷的時候就用脖子為手取暖。孩子跪在鋪著坐墊的孩子椅上來回擺動;媽媽幾乎很少有坐下的機會,先走到長桌處然後返回,把手裡的食物切成片放到男孩盤子里,食物有綠色楔形的、黃色三角形的,還有棕色圓盤形的;她會吹涼孩子的熱湯,孩子笑,她也會跟著笑;隔著一片湖,我都能看到他們的牙齒。爸爸好像不在家。他去哪兒了?

早春時節,冰錐多了起來。屋頂上的冰錐最後會化成藍黑色的水,每個下午都踩著時鐘滴答的節奏滴落,後來它們滴落的頻率變了,變得和我的手指按在鎖骨處感受到的心跳頻率一致。我的成績一如既往的爛;當冰球手在夢中重返十二月的時候,辯手們正忙著記互易身份準備辯詞。我看到莉莉·赫爾邦被她的朋友一個一個地拋棄。之前她在四人小組裡是第二名發言的,但自從冬天開始,她變成第五個。很難說是哪裡發生了變化,也很難弄清楚她和格里爾森先生的緋聞具體是何時產生的。但到三月份時,已經沒人願意坐她周圍了,就像遭遇火災後的森林。不過,她的沉默看起來也並不顯得特別愚蠢了。她之前的朋友在她的背後壓低聲音嘲諷她醜八怪。曾經在放學後,她們也是用這個詞當著她的面開她的玩笑,笑話她的破洞牛仔褲,以及她廉價的緊身毛衣。而如今,當她們不得不面對她時,她們的態度便會變得極其諂媚:她忘了帶鉛筆來學校,她們不會笑話她;她忘了帶午飯,她們也不會擺出可憐她的模樣;只要她開口借錢,她們就會借給她;上廁所的時候,如果沒有廁紙,她們還會從隔板下的空隙處遞給她,並且小聲問道:「還需要嗎?那些夠嗎?」

但在大廳里,她們只會匆匆略過她。

我有些話想告訴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