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子?」齊程爺爺住的病房是大套間, 後門進來還有一個很小的會客室,齊程爺爺聽到關門聲就立刻揚聲問了一句。
聲音聽起來, 底氣很足。
迴光返照。
齊程靠在牆邊深呼吸了幾下, 摘下監控儀,直起身的時候, 看起來居然很有精神, 他摸摸遲稚涵的臉,拉起她的手直接推門就進了病房。
是他拉著她的手。
遲稚涵因為那個眼神, 四肢冰涼。
他……預先,吃過葯了。
一個人在衛生間刷牙換衣服的時候, 雖然她完全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葯。
後面的四顆葯, 除了她遞給他的那顆, 其他的,都是算準了時間吃的,為了延長效果。
難怪, 上車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異樣。
難怪,一路上他都不說話, 她卻隱隱的感覺他一個人閉眼睛在數數。
他從來不瞞著她。
所以在最後,和她對視的時候,愧疚的眼神暴露了一切。
可是太晚了, 她看到那位老人形容枯槁的半躺在床上,對著他們兩人招手。
老人笑的很甜,而齊程的手心,漸漸的變得乾燥。
「坐, 坐。」齊爺爺指著床邊的幾張椅子,等兩人坐了,又皺眉頭,「靠近點,我眼花了看不清楚。」
齊程笑,搬著凳子往前挪了兩步,靠著床。
遲稚涵因為這個笑容,第一次真切的感覺到了什麼叫做鈍刀子割肉。
一下一下的,隨著看起來清醒正常的齊程每個正常的表情,來回的磨,鈍刀划過的傷口,血肉模糊。
「這位就是那個小丫頭吧,幫你治療社交恐懼症的那個?」齊爺爺對遲稚涵點點頭。
遲稚涵站起來,彎腰,叫了一聲齊爺爺。
視頻電話里已經打過很多次招呼,但是這一次,總是有些不一樣。
這是他們第一次以及最後一次面對面。
「程子,你先去李律師那邊,有幾個免責合同你得親筆簽字。」齊爺爺對齊程努了努嘴,指著一直坐在角落對著他們微笑的中年男人。
這人遲稚涵在電視上見過幾次,似乎是齊家私人各種事件的對外發言人,看齊程過去的姿勢,應該和齊程也很熟。
「沒事的,李律師看著他長大,要不是他當年堅持要把齊程送到趙醫生那邊,齊程的後果,可能更嚴重。」齊爺爺笑皺了臉,然後又拍拍自己的床,「坐過來點,讓我看看你。」
遲稚涵有點臉紅,收回一直盯著齊程的視線,坐到齊爺爺床邊。
「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們家為了那個孩子,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齊爺爺和她現象中的垂暮老人完全不同,眼神沒有渾濁,意識清晰,說話中氣很足,很難想像一個熬不到天亮的老人,怎麼會有那麼旺盛的生命力。
遲稚涵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齊程也因為齊爺爺的這句話回頭,眉心微皺。
「我家裡那位走的太早了,估計早就等不及重新投胎做人了。」齊爺爺笑,「所以下去了,我得一個人去見你爸爸,說真的,心裡有點怕。」
遲稚涵低頭。
她在陌生人面前,向來得體,笑容得體,禮儀得體。
齊爺爺,除了是齊程的爺爺外,其實也是個陌生人。
可是今天,她卻差點因為齊爺爺這兩句聽起來什麼都沒有的話,掉眼淚。
心裡莫名的,就變得很酸,想念加上委屈,再加上這位老人言語里的惆悵。
「誰家不是含辛茹苦帶大的孩子,咱們家卻一開始看著你孤苦伶仃又缺錢耍了些手段讓你進了齊家,這下去了,和你爸爸估計得多喝幾杯才能好好聊下去。」齊爺爺又笑,笑完問,「丫頭你心裡有疙瘩吧,沒事,存著,等齊程好了你慢慢折騰他。」
遲稚涵低著的腦袋嗤得一聲笑了出來,再抬起頭,早已經笑臉盈盈小梨渦若隱若現,「哪能呢,畢竟真的給了好多錢。」
齊爺爺也跟著嘿嘿笑,身上的貼著的各種儀器滴滴的響,病房裡,居然莫名的變得歡樂。
「咱們家,只有錢了,最喜歡的就是缺錢的人,這是病啊,得治。」齊爺爺笑得咳嗽了兩聲,看遲稚涵斂了笑容站起來,沖她擺擺手,「不過,哪怕見了你爸爸,有件事我也可以挺著腰桿說,小程子,值得嫁。」
遲稚涵臉又紅了一些,齊程那邊已經簽好了協議,走過來坐好,伸手就拉住了她的手。
手心仍然是乾燥的。
遲稚涵低頭,把眼底的焦躁藏好。
「你比你大哥出息,剛才我讓他找個老婆,這小子直接跟我說如果我死了他打算找個男的。」齊爺爺嗤了一聲,「從小喜歡盯著女人胸看的人現在跟我說要找個男的。」
「……」遲稚涵的頭就沒敢再抬起來。
「他打算找個三十五歲以上的。」齊程跟著笑,語氣聽起來特別的平常。
「……全家就他一個科學家,結果只有他信了詛咒的事么?」齊爺爺簡直要被氣笑,「這麼多年書都讀哪去了。」
「爺爺,遺囑……」齊程頓了下,「您是不是最好再考慮一下。」
他簽了協議才知道,那不止是百分之四的股份,還有兩大塊這兩年年利潤超過百分之三百的造船零件部門,都一併划到了他這邊。
所以,也難怪姓顧的,現在會連一個瀕死的老人都不打算放過了。
值錢的,能把控主權的,齊爺爺一個都沒丟。
「老顧的這個兒子……」齊爺爺搖了搖頭,「真不是我偏見,這小三兒生出來的孩子,真很少看到能有大局觀的。」
「他打算開化工廠。」齊爺爺只說了七個字,就成功的讓齊程咽下了後面打算推辭的話,「為了發家,我承認我也做過違背良心的事,但是化工代加工工廠這事,不能做啊,那害的是幾代人啊。」
齊程沉默。
「寧寧撐了那麼多年,主控權一點都沒交出去。」齊爺爺看著齊程,「但你也知道,過剛易折,她得罪的人太多,一旦下位了,這後果我完全不敢想。」
「你和齊鵬都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我走了以後,把長青和長明叫回來吧,長青在俄羅斯那些生意,該停的也都停了,一個大男人倒騰點酒,賺那麼點錢天天給我發照片得瑟。」
「長明雖然重新結婚有了家庭孩子,但到底是寧寧的親爸爸,寧寧這一天到晚的裝孤兒也不是個事。」
「這事,我跟齊鵬也提過,跟你再提一次,集團可以找職業經理人,讓寧寧放權讓她可以專心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些都沒問題,但是,切記一條,老顧那個兒子,用不得。」
「哪怕哪天我們齊家真被這小子給陰下去了,你們給我把自己想做的事都停了,該把他弄的多慘就把他弄的多慘。集團留下來的,都是我的老弟兄,你們要是搞垮了它,等以後下來了,別想過上好日子。」
齊程點頭。
遲稚涵在一旁,也只能跟著點頭。
齊程進來的時候,脫了監控儀,她完全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到底怎麼樣。
病房裡的氣氛,和她想像的相差太多。
沒有哭哭啼啼戀戀不捨,老人也沒有神志昏迷氣若遊絲,爺孫兩個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聊的,都是公事。
遲稚涵有些後悔,一開始因為齊寧的態度對齊家排斥的太厲害,她對齊程的家人,了解度幾乎為零。
她不知道齊爺爺說的顧家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老人臨終了,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四處打點的只有孫子孫女。
和齊程一起在小洋房與世隔絕,於是她也真的就忘記了,齊程,也是齊家的一份子。
齊程如果沒有生病,和她的世界,遠到天涯海角。
「你的病這幾年變得多嚴重,齊鵬一直瞞著我,但是你也知道,小趙是我的晚輩,差點認了做乾兒子的人,他不可能瞞得住我。」
「我從來沒擔心過你會自殺,我們家的孩子,打仗打輸的有,但是投降的人沒有。」齊爺爺說的驕傲了,喘了兩口氣平息了一下,「我的葬禮,你不用來了。」
齊程抬頭,想說什麼被齊爺爺揮揮手制止了。
「人都死了,燒個肉身而已,不用特意跑一趟。」
「頭七的時候,對著東北方向給我燒點吃的,燒點紙錢,以後逢年過節的也一樣就行。」齊爺爺始終是微笑著的,「爺爺累了,也老了,一個人過得太久,偶爾也會想你奶奶,現在年紀大了,你奶奶長什麼樣都快忘了。」
齊爺爺嘆口氣,抬手,似乎想拉住齊程的手,抬到一半,放了下來。
齊程上身前傾,主動握住了齊爺爺的手。
齊爺爺怔了一下,拍了拍齊程的手背。
「罷了,最後一次了,痛也忍著吧。」齊爺爺又拍了拍齊程的手背,「這麼多年了,你還怪爺爺么?」
齊程搖頭,抿著嘴,搖的很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