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芷意其實經常發脾氣,那些消化不掉的負能量,那些因為自己性格導致的委屈,她經常對她自己發脾氣。
對那些改不掉的讓人煩躁的個性,和她看到的無能為力的未來。
她發脾氣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大部分時候都是在一個人的浴室,或者被子塞得嚴嚴實實的床上。
這樣對著其他人發脾氣的經歷,她從來沒有過,那句死得其所說出口,她立刻就閉上了嘴。
兩隻手因為激動,指尖有些麻木,她閉著嘴細細的喘息,不知道下一步應該要做什麼。
她很生氣,生氣的原因不單單只是因為聽到和安真的時刻準備著去送死,她生氣的情緒裡面,還有一種隨時可能被拋棄的恐慌。
她是個很普通的女人,在來這個海島之前,她對環保的概念印象最深的就是北極的冰要化了,北極熊就快沒有家了。
在維克多說話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會用自己的性命去保護這些東西。
為了保護和自己生活其實沒有太多交集的鯊魚,居然會有人願意以命抵命,用自己的一條命,去換取鯊魚幾年的安穩生活。
這樣的價值觀對她來說是巨大的衝擊,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有一天需要面臨這樣的抉擇。
她喜歡的男人,是個願意為大青鯊付出生命,並且認為值得的男人。
她站在大義和愛情面前無所適從,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她的情緒,她只知道,她很普通,普通到覺得那些大青鯊群,根本沒有辦法和她喜歡上的男人相比。
沒有人需要為大青鯊群付出生命,污染是所有人做的,屠殺鯊魚鯨魚是所有人做的,和安所所保護的魚翅,她曾經在很多人的婚宴或者公司年會上吃過。
那是好多人一起造的孽,為什麼要讓和安用命去換。
她無端的生出一股憤懣來,無處發泄,只能一直喘息,瞪著和安,瞪著那個今晚剛剛用盡全力吻了她的男人。
她連發脾氣,都是無聲的。
偏偏這時候的和安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他明明有很多可以辯解的話,他和貝芷意談戀愛以來,或者說他喜歡上貝芷意以來,他就已經變得積極了。
那只是最壞最壞的打算而已。
他在心裡反反覆復的想好了一套說辭,但是對上了貝芷意抿著嘴細細喘息的樣子,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兩個人安靜的坐在大廳里,和安看著貝芷意的兩隻手握緊了又鬆開。
他想握她的手,可那麼大個子的男人,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些慫了。
他不敢。
為了自己都說不上來的心虛。
「你跟我說的環保,不是這個樣子的。」貝芷意細聲細氣的,在心裡的憤懣多到快要無法安放的時候,終於忍不住開口。
他跟她說的環保理念一直都不偏激,他讓她力所能及,他跟他說環保需要可持續發展。
他說的那麼冠冕堂皇,說的時候充滿了希望,可他心裡卻偷偷的計畫著發展不了了,他就玉石俱焚。
他怎麼可以……這樣子。
貝芷意的生氣終於發酵成了實質的情緒,她喘著氣,把手別到了背後,和安再也碰不到的角度。
和安的眉心跳了跳。
他不知道他現在應該要懊惱剛才沒有鼓起勇氣拉她的手,還是應該心疼貝芷意氣到不想說話之後,唯一的反抗動作只是把手藏起來。
她不習慣發脾氣,一邊發著脾氣,一邊還要壓抑著自己用最小的不要引起別人麻煩的方式。
一個連吵架都不會的女孩子。
「我跟你說的環保,是正常人應該做的環保。」他終於開始說話,「我有一段時間……不太正常。」
他坐在凳子上,上身前傾,微微彎著腰,保持著和貝芷意平視的角度。
他又一次收起了自己已經想好的那一套措辭,那一套男人經常用來哄女孩子的話。
貝芷意看起來柔弱,卻從來都不需要哄。
就像上一次貝芷意主動找他聊方案一樣,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真誠。
貝芷意的真實,讓他不忍心把人與人之間常用的粉飾太平的敷衍用在她身上。
她能看得懂,她不會反抗,她只會把這些放在心裡,然後日漸沉默。
「維克多認識我的時候,是我狀態最糟的時候,那時候我不能回到岸上,覺得活著最大的解脫,就是死在海底。」
「但是我又生性貪心,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總覺得虧了,所以就總想著做點什麼,我一條命不值錢,但是死的悄無聲息,這一輩子就太虧了。」
他說的時候,嘴角帶著笑,眼底藏著無奈。
貝芷意幾乎不想再聽下去,她不想看到和安眼底用無奈藏著的絕望,不想讓和安用這樣回憶的語氣,去訴說那段其實還沒有完全過去的過往。
她伸手想要去抓和安的手,卻被和安輕輕的握住,放在她的膝蓋上。
「我跟你其實是一樣的,你被公司否定想要逃離,我來這裡,其實也差不多。」
他堅持說下去,把之前的想好的台詞全部推翻。
「所以那個時候,我對環保並沒有太多的具體想法,我來這裡,一開始的初衷是為了逃避。」
只是他的逃避比貝芷意更徹底一些,他想著的,是把自己埋葬在這片蔚藍清澈的海域裡面。
「我那時候不怕死的行為讓維克多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哪怕過去了四年,維克多仍然認為我還是當年那個樣子。」
他又微微苦笑了一下。
「在你來之前,我們在潛水清理垃圾的時候看到了幾具被卡在珊瑚叢里的鯊魚屍體,因為被盜獵者割掉了魚鰭直接丟下海,有的是被淹死的,有的是血流過多虛弱而死的,而且屍體的數量在後面幾天里,逐漸變多。」
「我這幾年忙忙碌碌沒有別的寄託,唯一能讓我心情好一點的,就是鯊魚保護區裡面數據日漸緩和的大青鯊群數量,禁獵和保護區的效果在這幾年慢慢起來了,大青鯊的數量雖然仍然在減少,但是曲線比例已經沒那麼嚇人了。」
「所以在發現那伙偷獵人又開始打鯊魚主意的時候,我的反應確實是過度了。」
他很冷靜,把自己剖開放在貝芷意麵前。
「開船去撞偷獵船這件事,在前幾年一直是我的夢想。」他甚至笑了。
「在這種公海區域,美國人的綠卡很有用,我的一條命稍作文章之後,後面就可以是鋪天蓋地的輿論壓迫。」
和安握著貝芷意的手突然用了點力,然後停頓了一下。
貝芷意屏住呼吸。
「但是……」和安低著頭。
貝芷意能感覺到他後面的話說得越來越艱難。
「但是時間可以治癒一切東西。」明明是很普通甚至有些安慰人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貝芷意不知道為什麼,心就突然痛得一揪。
「而且維克多還找到了你。」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轉了個話題,語速變快。
「你也知道,關於要不要追你這件事,我一開始糾結了很久。」他甚至又笑了,自嘲的苦笑。
「除了我們都知道的那些擔心之外,我其實還有別的擔心。」
「我很認真的考慮過,我現在的心理狀況,能不能進行一場健康的戀愛,我懷疑過我自己能不能再感覺到幸福,或者說,能不能在戀愛過程中,讓對方感受到幸福。」
「然後我們就被病毒信捆綁了,我沒有忍住。」他低頭,摩挲了下貝芷意的手心。
「更幸運的是,我覺得你應該是覺得幸福的。」他抬頭,微微彎了彎眼睛。
本來應該因為和安這句話感覺到害羞的貝芷意,卻只是擰著細細的眉頭,反手握住了和安的手。
他省略了大部分他說不出口的話,可哪怕這樣,他說出口的那些話,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讓貝芷意心裡酸澀的快要呼吸困難。
「和安……」她想阻止他這樣鮮血淋漓的自我剖析。
她甚至有些希望,他就只是單純的因為熱愛環保,所以才想要以命換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小櫻當成英雄一樣崇拜的男人,本來應該意氣風發的五官,露出了這樣脆弱的痛苦的表情。
「你得讓我說完。」和安仍然是笑著的,「依坦那個獸醫說,有時候願意剖析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比逃避好。
他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這四五年來第一次。
「我改了很多,其實不完全是因為你,這一兩年我睡眠質量變得比以前還要差,是因為我發現我自己其實變得沒有那麼想一死了之了。」
「你知道,有時候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原諒了自己,是會覺得愧疚的。」
哪怕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說,這種愧疚來的毫無意義。
「如果你在我最糟糕的時候出現,我可能會第二天就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