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溫連榮一早就急匆匆地來找段總,腳步還沒站定就說:「雲蔚要辭職!」

「是嗎?」段總有些意外,「挺突然的嘛,已經正式提出來了?」溫連榮把剛才列印好的郵件放到段總桌上,段總先示意他坐下,然後拿起雲蔚的辭職信看了一會兒,「沒寫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嘛,小丫頭還打起官腔來了。」

「平常起草合同、法律意見之類的寫習慣了,呵呵。」溫連榮笑道。

段總白他一眼:「為什麼忽然要走?你找她談過了?」

「沒有,得先問您的意思,不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她談。」

「什麼怎麼談?」段總皺起眉頭。

「就是……留不留她……」

「廢話!當然要留,這還用我說嗎?」

「我估計她最近有了一些想法,說輕了是對公司的一些具體做法不認同,說重了就是跟公司的價值觀有些不一致。」

「連榮,你既然知道這些就應該明白我為什麼要你留她!」段總板著臉說,「電磁污染這件案子她跟了這麼久,有很多東西都掌握在她手裡,不客氣地講,恐怕她了解的不少情況你做經理的都未必了解。你知道她出去會做什麼?會去什麼地方?眼下這種關鍵時刻更不能放她走,留在公司控制起來還容易些,懂嗎?」

「我理解您的意思,我是覺得如果她真已經有了……異心,留也未必留得住,勉強留下來搞不好麻煩更多。」

「還沒留呢你怎麼就知道留不住?」段總忽然直視溫連榮的眼睛,「你最好不要有什麼事瞞著我。」

溫連榮想了想,訕笑著說:「我的意思是,就算她離開冠馳,我也會一直盯緊她,不會讓她去不該去的地方,也不會讓她做不該做的事。」

「她一個大活人,在公司的時候你都盯不緊,結果讓她四處捅婁子,人走了你倒有把握盯得住?」段總起初的反應是不以為然,但馬上就琢磨過來,滿腹狐疑地看著溫連榮,「你是不是一直惦記著追她?」

「但違反公司規定的事我絕對沒做過!」溫連榮這句話大而空泛,仍怕段總不能全面理解他的意思,又補充了一句雙關語,「所以她離開冠馳也許是件好事,便於我進一步掌控她。」

段總眯起眼睛對著溫連榮端詳了半天,似乎發現自己其實從未真正看透過這個人,他想了好一陣,下決心說道:「好吧,我批准了。」

「您批准她辭職了?」

「見鬼!」段總氣樂了,「我是特別為你破個例,她如果肯留在公司不走,你照樣可以追她,沒人敢對你們說三道四!」

「真的?那我這就去和她談,一定讓她留下。」溫連榮說著抬起屁股就走,快到門口時卻又返身折回來,發自肺腑地說:「段總,雖然我本人是搞法律的,但我由衷地覺得,人治就是比法治好!」

直到下午溫連榮都竭力不動聲色地忙其他事,不和雲蔚打照面,但又時不時留意一下雲蔚,發現她更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反倒比前幾天開朗不少,和隋星她們談笑自如,溫連榮暗念,小樣兒,道行怎麼一下子這麼深了。看看離下班時間不遠,溫連榮把雲蔚叫到辦公室,有些局促地問:「晚上我請你吃飯,行嗎?」

雲蔚很乾脆地回答:「不了,我晚上有事,謝謝了。」

溫連榮立刻就有些惱火:「咱們共事這麼久了,我就從來沒和你單獨吃過一次飯!」

「不會吧,不是經常中午一起在餐廳吃么?」雲蔚一臉認真。

「我說的是……去外面……」溫連榮的臉紅了,「我每次約你你都拒絕,可那個姓路的一約你就去了!」

雲蔚條件反射似的緊張起來,腦筋轉個不停,盤算溫連榮具體指的會是哪一次,但又很快鬆弛下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怕的,便冷冷地回了一句:「你說這些有意思嗎?」

「不單單是吃飯,我要和你談……關於你想辭職的事。」

「好啊,那現在就談吧。」

「那你坐下,」見雲蔚還直戳戳地站著,溫連榮又說,「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談完的!」雲蔚這才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溫連榮關於本次談話的全部構想都被雲蔚不經意間就打亂了,這讓他又急又氣,原先醞釀好的潤物細無聲一下子變成了疾風驟雨,劈頭問道:「你幹嗎要辭職?!」

「不開心!」

「干工作又不是為了尋開心,而且之前一直好好的,怎麼現在忽然不開心了?」

「明知故問吧,你覺得我現在還應該像以前似的開開心心?」

「所以我才很嚴肅地問你,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這麼不開心,以至於要走。」

雲蔚輕輕嘆了口氣:「公司和我相互都不認同,你們懷疑我提防我,好像我是個內奸;而我呢,也無法接受公司的某些所作所為,我不想和你們一起騙人,更不想和你們一起害人。」

「你怎麼這樣講話?!你把公司想成什麼了?」溫連榮激動起來,「搞不懂你怎麼就像中邪了似的,為什麼他們的話你就信?難道你真以為那些流產的、畸形的都是被咱們的車給輻射的?」

雲蔚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開始的時候我確實很關心車裡到底有多少電磁輻射,是不是因為電磁輻射導致了那些傷害,可是後來我慢慢明白,這些其實都不是重點。」

「就是嘛,那你說說重點是什麼?」溫連榮啟發道。

「重點就是在整個過程中,公司上下沒有哪個部門、哪個人對於活生生的人真正有過一絲一毫的關心,你們所有的人都只是在關心成本、銷量、公司形象。所以究竟有沒有電磁輻射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就算沒有這個問題也會有別的問題,更多更嚴重的問題,因為你們為了自身的利益可以完全不把人的健康和生命當回事;因為在你們的字典里就沒有『信』、『義』二字。」

「你不要老是『你們你們』的,應該是『我們』、『咱們』,從這點就可以看出你根本沒有把自己和公司看作是一體,你把自己從公司里擇出去、把自己放到公司的對立面去了,難道你就不是冠馳的人?」

「我首先是人!我不會因為是冠馳的人就失去作為一個人最起碼的原則!」

「錯了,你首先應該是冠馳的人。企業人和社會人的關係你搞不懂嗎?你首先要為這個企業負責,其次才是為社會負責。好比家庭一樣,你是首先為你的家人負責還是為社會上與你不相干的人負責?連法律都已經進步到不再鼓勵大義滅親了,你怎麼還死抱著你那套原則不放?」

「如果這家企業讓我違背做人的原則,那我寧可不做這個企業人。」

「那我告訴你,這樣下去天底下就沒有一個企業能容你!」溫連榮指著雲蔚的鼻子,「我這不是咒你,你加入一個公司,首先就要放棄自己的原則,從而接受公司的原則,不單單是公司,你加入哪個組織都得這樣。」

雲蔚沉默了,這個問題是她以前從未想過的,個人與公司、公司與社會之間的矛盾真是無可避免的?就像員工為了切身利益很可能不得不損害公司利益,而公司為了切身利益也難免要損害公眾利益。換個角度,既然公司可以要求員工放棄個人的原則,社會也同樣會要求企業放棄自身的原則。難道個人、公司和社會三者之間永遠都要這樣博弈?不是一再強調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嗎?不過想想也是,之所以屢屢強調恰恰說明利益原本就是不一致的,所謂的一致就是一種動態平衡,你放棄一些,就和我一致了。雲蔚不敢再想,因為她是一個簡單的人,只想簡單地活著。

溫連榮也半天沒說話,原先他雖然沒指望能一蹴而就到達甜蜜溫馨的境界,但起碼氣氛應該是親切友好的,沒想到一開場就劍拔弩張,他想不出辦法讓雙方都能下台階,憋了好一陣冷不丁問了句:「你知道伍子胥和申包胥吧?」

「什麼?」

「兩個楚國人,他們是好朋友。吳楚爭霸的故事,還有孫子什麼的。」

「哦,」雲蔚興趣寡然,「我不愛看電視劇,尤其是古裝的。」

溫連榮很受打擊:「拜託,我說的是古書上的記載。伍子胥的爸爸和哥哥都被楚國國君殺了,他只好逃到吳國去,路上他對申包胥發誓要復仇,要殺楚君、滅楚國,申包胥勸他不要這麼極端,伍子胥不聽,申包胥就說那好吧,如果你真的滅掉楚國,我就一定會想辦法光復楚國。後來伍子胥幫著吳王伐楚,真把郢都給佔了,申包胥就跑到秦國去求救,在秦國宮廷上哭了七天七夜,後來眼淚都幹了,流出來的全是血,秦王被感動了,就發兵把吳軍趕出了郢都,楚國就光復了。」

「真的?」雲蔚睜大眼睛問道,「流那麼多血眼睛會不會瞎了?」

溫連榮差點沒氣暈過去:「你關注重點好不好?!」

「呃,那你想說的重點是什麼?」

「你知道無論當時的人還是後代的人對誰評價更高?伍子胥還是申包胥?」溫連榮等了一會兒不見雲蔚回應,只好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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