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都快到目的地了,大副還在津津樂道地向路致遠介紹情況:「這位曲先生確實很有能量,一畢業就分配到計委,那年頭外地考來的學生能留在北京多不容易,能進中央一級的機關更不容易,你想想,他去的還是計委。他在計委那些年是計委最風光的時候,照他的話說,省長跑『部』進京專程來給處長倒茶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後來他參加籌備組參與了老郵電部和電子部的合併,信產部成立以後他的關係就調離計委留在了這個新部,前幾年發改委主管工業的部門又和信產部合併變成工信部,可能是他瞄著的位子被別人佔了,也可能是他不願意再熬年頭,反正他這個人心思一向很活絡,就從部里出來干現在這行,如今在中國真正稱得上職業說客的,曲先生算是一個。」
從木樨地向北經過三里河的幾座部委樓,計程車在一片年代久遠的居民區里轉悠,大副一邊給司機指示方向一邊對路致遠說:「這曲先生挺有意思,之前和我都是約在外面喝茶,今天要和你見面說是得隆重點兒,以前我都不知道他還有固定的辦公場所。」
車終於在一座三層樓前停下來。這樓與周圍老式樓房樸實大氣、整齊劃一的格調明顯不同,其實這呆板單薄的小樓根本就沒有格調可言,像是生生戳在這片樓群里。路致遠望著每扇窗戶下面掛著的款型不一的空調室外機,問道:「怎麼看著像個居委會?」
「八成原來就是街道或者居委會的辦公樓。」大副小聲附和。
從中間的正門進去,再順著正中的樓梯上到二樓,走廊兩邊的房門側旁牆壁上大都掛著某某公司或辦事處的銅牌,各扇房門也是真正的五花八門,有的很古典,有的很歐陸,有的乾脆就是防盜門,不鏽鋼欄杆泛著冰冷的光。唯有一個房間看上去光禿禿的,門上和壁上四白落地,毫無修飾,只有窄窄的門框上用油漆噴的「209」三個數字依稀可辨,大副說一句就是這兒了,抬手敲門。
開門的女人大概三十多歲,她先喊一聲:「曲總,有客人找您。」然後把兩人帶到裡間。曲先生已經從寫字檯後面起身迎上來,他看上去五十歲左右,個子不高,頭上開始謝頂,身上開始發福,褲腰向上提得老高,上面一件厚厚的圓領毛衣向下拽得有些變形,一直掖到褲子里,像是箍好的酒桶。寒暄過後三個人圍著茶几坐在沙發上,路致遠開始打量房間的景緻。裡間很寬敞,陳設很簡單,引人注目的是牆上掛著不少墨寶,從落款大致辨得出多是歷任國務院和部委領導的題贈。大副站起身湊近逐幅觀瞧,稱讚道:「曲先生就是風雅,我以前去過幾家諮詢公司,也是搞政府公關的,辦公室里一般都掛的是照片,全都是和領導的合影。」
「那些人肯定都是體制外的吧,」曲先生語氣淡淡的,「我們一起共事的時候誰沒事拍什麼合影,天天見面的誰還搞那一套。」
「是啊,他們那些一看就是拿來充門面的,不像您,是供自己欣賞的。」
「有什麼好欣賞的,這些東西又不是藝術,好多人的字還不如我的呢,掛著就是懷懷舊,畢竟相處了那麼久。」曲先生又說,「那些滿牆掛合影的連起碼的風水都不懂,辦公室不是陳列室,你坐在一大堆照片下面,照片里什麼人都有,都在牆上成天盯著你,你怎麼知道他們都是什麼氣場?怎麼能保證你的氣場不被他們擾亂?」
大副笑道:「這裡也存在輻射的問題。」
「就是嘛。再說照片上有的人死了,有的人退了,還有的出事了,你這照片還掛不掛?三天兩頭換照片累不累?我掛他們的字就沒問題,不管寫字的人如何了,字只是字。」
「是啊,所以接觸過後我們就很認可您的實力,要拜託您多多幫忙。」
「你們不用客氣,我們之間是平等合作,關鍵是要把事情做好。」曲先生雖說不免帶出些官腔,但也明白公僕未必真的為民服務,客戶卻是真的衣食父母。
一直沒說話的路致遠這時才開口:「想聽聽曲先生對新能源汽車尤其是電動汽車發展趨勢的看法。」
「肯定是大勢所趨!」曲先生乾脆地說,「關鍵是如何搞,由誰牽頭,各方利益如何兼顧,肯定要搞不等於可以亂搞。有些背景你們大概也了解一些,國內的汽車廠家一直主要是做科技部的工作,科技部呢當然也希望這方面能搞出些知識產權的東西來,要是能由中國制定標準就再理想不過了;外資品牌就一直圍繞工信部談合作,工信部比較傾向於引進外面的東西,比如想讓日產先搞起來,他們更看重的是外資帶來的整體產業升級,哪怕由外資主導也無所謂,國內廠商畢竟起點較低、實力有限;發改委呢就比較注重保護髮動機和變速箱這些傳統汽車工業的產業鏈,畢竟上下游那麼多配套企業,所以主張發展要循序漸進,油改電又牽扯到幾大電網的利益,發改委必須統籌兼顧。這麼多方方面面都在參與,所以前一時期有關新能源汽車的優惠政策出現了很多爭議,比如是各地自己搞還是等全國統一的政策、優惠到什麼力度、什麼樣的車算是新能源車,都吵得很厲害,但發展新能源畢竟是大勢所趨。雖然這些天冠馳汽車有電磁污染的說法鬧得沸沸揚揚,老百姓可能會對電動汽車更加懷疑或者觀望,但這種事上面不會太過重視,該怎麼搞還會怎麼搞,所以你們想阻止汽車廠家搞電動汽車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副介面道:「正因為有難度我們才會找曲先生您嘛。」
曲先生正準備表面上謙虛一下再強調此事之難唯有他出馬旁人萬萬不能,不料路致遠卻微笑著說:「其實,我想請曲先生做的恰恰是容易的事。不是阻止,而是推動,政府要是能在近期出台一些對新能源汽車利好利多的政策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即便做不到這麼立竿見影,能不能請曲先生出面說動某些業內人士吹吹風,哪怕只是在非官方非正式的場合口頭上吹一下,比方說政府正在認真考慮是否將要限制傳統燃油車的產能……」
路致遠這番話完全是曲先生始料不及的,他一時反應不過來,轉臉望向大副,大副更是既尷尬又愕然,張著嘴僵在那裡,這一切都被路致遠不動聲色地收入眼中。曲先生又把目光投向路致遠,疑惑地問:「這我就搞不懂了,你不是和電動汽車對著乾的嗎?」說到這裡他忽然站起身提高嗓音:「你給我說清楚,我可不想被你當槍使!」
房間里的氣氛頓時凝固,方才開門的女人正拎著暖瓶要進來給茶壺添水,被眼前的陣勢嚇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呆站在裡間門口。
路致遠穩穩地坐在沙發里,迎著曲先生的目光不緊不慢地說:「不管幹哪一行,都免不了被人當槍使,你如此,我也是如此。天底下有誰敢保證他一直都是握著槍的手,而不是被握在手裡的槍?能被人當槍使恰恰證明我們有價值,曲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曲先生似乎在琢磨如何給自己找台階下,又像是在琢磨路致遠的話,他舉起右手做出拿槍的手勢,眯起左眼,嘀咕道:「槍瞄著靶子,手握著槍,控制手的是腦袋,可腦袋後面沒準兒正對著另一把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說完便哈哈笑起來,挺自然地重又坐下,算是化解了剛才的尷尬。
「樹底下還有人拿著彈弓躍躍欲試。」路致遠也笑著補充道。
「所以啊,彼此彼此。」曲先生自嘲地搖搖頭。
路致遠見好就收,一臉誠懇地說:「我剛從國外回來,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還請曲先生多多指教。」
「哪裡哪裡,咱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嘛,開誠布公就好,」曲先生惦記著將要到手的生意,問道,「所以你只需要有關人士放些口風出來?」
出了小樓走到路邊,大副向兩個方向望了望,說:「這地方看來不好打車。」
「那就往前走走。」路致遠說完已經背起手邁開腳步。
大副快步跟上來,默默走了一陣,終於先開了口:「抱歉啊頭兒,我不該想當然地猜測你的意圖,更不該把自己的猜測事先透露給曲先生,搞得剛才……挺尷尬……」
「我倒覺得挺好,可以讓他認識到我們和他之間是什麼關係。」路致遠邊走邊說,沒有放慢步伐,旁邊忽然捲起一股旋風,他把大衣的領子立起來。
「不過頭兒我還是不太理解,咱們出這麼多錢讓曲先生代為活動,這不成了替冠馳搞公關了嗎?」大副見路致遠臉色和緩,便忍不住把憋了半天的疑問拋出來。
「你還沒明白?」路致遠反問一句,忽然停住腳站定,雙眼直視大副,說道,「我們必須讓侯承祿更加堅信電動汽車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只有讓他確信那張大餅既能看得見也能摸得著,他才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得到。我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幫他下決心走出最後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