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冠馳汽車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十二周年慶典如期舉行,公司董事會主席兼首席執行官兼總裁侯承祿正在總部禮堂發表演講,遠在大望路寫字樓的銷售公司大會議室里塞得滿滿當當,溫連榮志得意滿地與其他經理級管理人員坐在頭一排,桌上立著寫有他大名的小紙牌,臨時搭起的投影屏幕近在咫尺,視頻連線播放著總部會場的盛況,侯董碩大的臉部特寫在屏幕上移來晃去,溫連榮盯得久了不免頭暈眼花,只好低下頭裝作認真記錄的樣子。雲蔚和法務部的其他人都被擠在最偏遠的角落,勉強可以看到大部分屏幕,好在音響效果不錯,侯董的聲音彷彿回蕩在耳邊。

侯董向空中伸出兩個拳頭,然後分別翹起左右手的拇指和小指,比划出「六」的手勢,慷慨激昂地說道:「『死二連』啦,我們的『人蔘』里能有多少個『死二連』?!」會議室中間傳出幾聲不知輕重的竊笑,立刻招致第一排的人回頭怒目而視,銷售公司幾個新來的小子頓時噤聲。雲蔚對侯董的口音已經習慣,她只是奇怪,侯董雖說生在江淮一帶南北交匯的地界,加之走南闖北難免染上一點南腔北調,但平日里侯董的普通話似乎講得蠻標準,可不知怎麼一到這種激動亢奮的時刻就走了音。雲蔚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侯董時曾聽到過非常類似的話語。那是在差不多兩年半以前,冠馳公司將要邁入第十個年頭,侯董也是這樣向半空高高舉起雙手,手指全部岔開,乍一看酷似投降狀,再看又像是打排球的在網前正準備攔網,同樣慷慨激昂地說道:「『死連』啦,我們的『人蔘』里能有幾個『死連』?!」

那時的雲蔚還在讀大三的第二學期,學校把侯董請來做報告,不知是誰的創意把日子偏偏定在了四月一號,儘管學校各處都貼滿了告示,上面不僅有校團委和學生會的落款,甚至還蓋了學校畢業生就業指導中心的公章,但絕大多數人仍把它當作是愚人節的一個把戲,畢竟這年頭越是騙人的東西越要帶上公章,往往還是多個公章赫然排列、以壯聲勢。但云蔚卻是為數不多的早早來到學術交流中心報告大廳等候的幾個人之一,那時候姚立彬早已畢業離校正準備出國,雲蔚只在大一的時候需要去自習室搶佔有利地形與姚立彬耳鬢廝磨,如今形單影隻的她隨處都能專心看書,即便是個騙局就當是專程到報告廳自習也不錯,無所謂損失也就無所謂上當。

侯董真的來了,場面很冷清,台下稀稀落落坐了二三十號人,舉辦方一邊賠不是一邊趕緊派人四處到各個教室拉人來捧場,隨侯董來的冠馳公關部、人力資源部的人更是惶恐萬狀,生怕老闆遷怒怪罪。侯董倒很泰然自若、處變不驚,他笑容可掬地在旁邊坐了幾分鐘,只待約定的時間一到便徑直走向講壇,對著話筒說:「同學們好!很高興也很榮幸有這樣的機會來和同學們交流,向大家介紹一下我們冠馳公司這些年來所取得的一些成績,也是為了能在這裡遇到和我們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和我們一起把冠馳公司打造成世界一流的汽車王國。」

說到此處侯董話題一轉:「可能有同學奇怪我為什麼挑今天這個日子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就是個愚人,地地道道的愚人。不僅我本人如此,我們冠馳公司上下幾萬名同仁也都是愚人,今天是我和我的同事們的節日。我們冠馳公司里沒有聰明人,因為聰明人根本不屑於和我們一同共事,他們瞧不起我們所從事的事業。九年多以前我們想搞汽車,所有的聰明人都對我們嗤之以鼻、冷嘲熱諷,說汽車那麼複雜先進的東西你們怎麼搞得來,歐美日那麼多有實力的汽車廠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你們殺死在搖籃里。但我們是愚人嘛,腦筋不好使嘛,心想汽車不就是四個軲轆托著一塊板,別人能搞我們為什麼不能搞,就這麼搞上汽車了。兩年前我們想搞新能源汽車,用電池驅動的,所有的聰明人又開始笑話我們,有數不清的理由說我們搞不成。但我們是愚人嘛,想不通,再難的東西慢慢搞總能搞出來嘛,就開始搞電動汽車。去年我們說不僅要當自主品牌的第一名,還要超越進口品牌合資品牌,要成為中國整個汽車市場的第一名,這下就像捅了馬蜂窩,聰明人都急了,不僅笑話還開始謾罵,說我們是痴心妄想、盲目自大,還有說我們就是搞噱頭,必定曇花一現。但我們是愚人,心想人活著總不能被別人的吐沫淹死,就把這個目標正式定下來並且公之於眾,看看愚人能不能做到第一。我覺得愚人沒什麼不好,相反我作為一個愚人很自豪很開心,同學們可以看一下歷史,古今中外的奇蹟都是愚人創造的,為什麼呢?因為聰明人根本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什麼奇蹟,但我們愚人不僅相信奇蹟,更相信我們可以創造奇蹟!」

台下第一次響起掌聲,熱烈的掌聲,雖然人數不多但每個人都在賣力地鼓掌,雲蔚都覺得手有些疼了。

侯董等會場靜下來繼續說:「剛才我們公司人事部的同事告訴我,我們今年計畫在貴校招聘一百八十名畢業生,在年初就已經基本招完,我很高興。但我想對在座的各位講一下,我雖然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今年畢業的應屆生,也不知道你們中間是否已經有人和冠馳簽了合同,但我相信你們都是冠馳公司夢寐以求的人,因為你們和我一樣都甘願做一個愚人,你們不計較別人的議論和恥笑,信守時間來到這裡和我見面。我現在宣布,無論你們是哪個年級的、哪個專業的、本科生還是研究生,都歡迎你們會後到前面來在人事部的同事那裡作一下登記,只要你們願意加入冠馳公司,我都熱烈歡迎,不用筆試面試,來一個要一個,來多少要多少!」

台下再次響起掌聲,比前一次更加熱烈而且持久,雲蔚向四周一看,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不少人,更有一些聞訊陸續趕來的正在一路找座位一路鼓掌。雲蔚在侯董演講結束後也半是衝動半是湊熱鬧地擠到人事部的桌子那裡登記了自己的個人資料,而她最終決定加入冠馳公司卻並非完全歸因於侯董的那場演講。

雲蔚同宿舍的一個女孩剛上大四就在床頭貼了一副言簡意賅的對聯,左邊是「胸無大志」,右邊是「志大無胸」,還有個橫批——「愛要不要」。有人說是該女孩被前男友拋棄後以資明志聊以自勉,也有的說是她在用人單位那裡屢屢碰壁而義憤填膺,但誰都不知道這副對聯竟對雲蔚產生了一些震動。雲蔚倒沒有糾纏於胸與志之間的因果關係,她只是時常對照這兩句話檢查反思自己,她既說不好自己的胸算是有還是無,也搞不清自己的志算是大還是小。姚立彬出國不久兩人的聯絡就日漸稀疏,最初還有些抱怨和爭執,結果是從誤會走向新的誤會,漸漸懶得解釋,後來乾脆懶得誤會,由氣惱變為厭煩,再由厭煩變為平淡,繼而平淡變為疏遠,最終由疏遠變為完全徹底的無關。雲蔚因此不想出國,也不想在學校繼續待下去,所以只有求職一條路。她隱約對律師事務所有些排斥,因為聽很多前輩都講女律師如何辛苦,尤其是找案源簡直比行蜀道還難,更沒有日後自立門戶的幻想。雲蔚也從沒想過去吃官家飯,因為從小對戴大殼帽、穿長袍的就敬而遠之,所以公檢法的門就此關閉,唯有到公司去了。雲蔚被冠馳錄用的過程相當順利,這倒並非因為那天侯董興頭上的一句承諾,事實上雲蔚在整個過程中都沒聽任何人提到那件事,人事部法務部層層筆試和面試哪個也沒少,但云蔚一路過關斬將就過來了。

會議室里和主會場同時響起一陣掌聲,屏幕上的侯董還在講:「『死二連』,一個輪迴,一切又要從頭開始,所以我們要把慶典當作起點……」一旁的隋星拱了下雲蔚的肩膀,小聲說:「完蛋了,一句話就給歸零了,看來今年老闆沒打算髮紅包。」雲蔚還沒拿過紅包,去年公司倒是發了,不過那時雲蔚試用期剛滿,自然不夠資格,所以今年發不發對她而言都無所謂,從未得到也就不害怕失去。

大家都以為侯董的演講已近尾聲,不料侯董忽然話鋒一轉:「前些天我聽到辦公室里有幾個女孩子在聊天……不是我有意要偷聽,是她們聲音很大,我不得不聽……」台下非常配合地發出一陣笑聲,侯董接著說,「她們居然是在聊有關高科技的東西,說微軟怎麼弄出個這麼爛的破玩意兒,她們說的是『危死他』還是『危他死』,我記不清了,有這麼個東西嗎?」台下有不少人高聲回答:「Vista!」

「哦,還真有這東西。」侯董嘀咕一句,「然後我就想,微軟的實力強不強?恐怕沒有哪家公司比它更有實力吧,但為什麼富可敵國的微軟居然也會做出這麼爛的產品?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以微軟的技術力量他們肯定很清楚自己的產品有多爛,但為什麼仍然要推出呢?我覺得這說明了兩個問題。首先,產品的質量和公司的實力不一定是簡單成正比的關係,影響質量的因素有很多,投入大量的財力和精力未必就能換來高質量的產品;其次,哪怕產品有一些問題,還不很成熟,照樣可以推出去!這一點我們當中有些人可能還不太理解,你們可以換個思路想一下,如果真要等到做出了盡善盡美的產品再推向市場,那隻會有兩種後果——要麼是永遠不可能推出新產品,因為世上恐怕根本就沒有完美無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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