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溫連榮如今已經登堂入室坐在了原屬於奚經理的那個房間,起初的不適應已成過去,他不再嫌屋子空曠得說話都有迴音,對屁股底下的高背皮椅也已駕馭自如。不適應的倒是雲蔚,她每次進來看到溫連榮總要先怔一下,定一定神才想起自己為什麼進來,溫連榮則每每滿懷期待地問:「找我有事?」

「給你的郵件看了吧?關於裴霞的。」雲蔚問。

溫連榮點下頭:「所以是裴霞自己的身體有問題,懷上孩子不容易,生下孩子就更難,再加上夫妻感情不和,心緒不佳一定會影響到孩子發育,和咱們的車無關。」

「可她流產後醫生首先懷疑她拍過X光片,說明醫生認為是由於胎兒受到了過量輻射。」

「這個邏輯根本不成立。」溫連榮揚了下手,「醫生問診都是用排除法,各種可能因素都要篩一遍,先問什麼後問什麼不代表任何傾向,不信換個醫生可能上來就問吃過消炎藥沒有。」

雲蔚隱隱有些不快,心想也許是因為還不習慣溫連榮剛才的動作,他以前說話是從來不帶任何手勢的。雲蔚面無表情地說:「我明天請假,去醫院。」

「病啦?」溫連榮立刻關切起來。

「不是。我要去找一下葉秀娟,就是小孩生出來心臟畸形的那個。」

「最好別去。」溫連榮生硬地回了一句。

「為什麼?」雲蔚很驚訝,「奚經理不是建議我和當事人多接觸,找出背後的東西嗎?」

溫連榮看來對前任的名字過敏,尤其是從雲蔚的嘴裡說出來,他臉色有些難看:「她的小孩還沒出院,你去醫院找她容易讓人誤解你是代表公司有所表示,好像我們心虛急於要擺平什麼。」

雲蔚也沉下臉,倔強地說:「那我也要去醫院,我總得搞明白什麼是DORV。」

雲蔚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還沒到兒童醫院門診樓的入口就已經看到長長的隊伍蜿蜒不斷,她正踮起腳尖向挂號中心張望,一個男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說了句:「這會兒肯定掛不上了。」

雲蔚看眼手機懊惱地說:「還不到七點呢,怎麼已經這麼多人了,那得來多早啊?」

男的把手晃了一下就又揣回兜里:「我是五點到的,一百九十號。」

雲蔚不理他,扭頭無助地向後張望,卻沒找著隊尾。男的又說:「要不給你吧,一百五。」

雲蔚來之前在網上了解過兒童醫院挂號的難處,已經給黃牛留出了一筆預算,此刻便底氣不足地想還個價:「一百五?太貴了吧,便宜點成嗎?」

「我就是沖你才這麼便宜的,」男的說,「你問問,那邊拿兩百多號的都要兩百呢。」

雲蔚的手已經伸進包里,又聽男的說:「你有卡嗎?」雲蔚立刻把錢夾攥緊,沒敢繼續往外拿,心想難道這年頭黃牛都配備刷卡機了?男的又說:「就診卡,要是沒有你得先辦卡去。」

雲蔚這才明白過來,心慌意亂地匆忙和男人完成了交易,把一張皺巴巴的寫著排隊號的紙片塞進包里。辦就診卡需要填寫患兒信息,雲蔚在表格里塗鴉似的胡亂填一通塞進去,很快一張卡和一個診療本就從窗口扔了出來。

慢慢地,雲蔚跟著隊伍往前挪,她忽然意識到隊伍變得越來越粗,不時有人插進來。她正氣憤為什麼排在前面的聽任有人加塞兒,就聽身後的女人對著手機嚷道:「你快抱他過來吧,不帶孩子不給挂號。」

雲蔚忙踮起腳朝分診台的方向看,只見不停滾動的顯示屏上提示說務必攜帶患兒在分診台初檢然後才能掛相應科室的號,她暗叫一聲慘了,上哪兒找孩子去啊?眼看分診台越來越近,雲蔚心裡越來越慌,就像一個失魂落魄的逃犯越發接近一個盤查嚴密的檢查站,眼見難以矇混過關正想打退堂鼓,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又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極其自然地把孩子往雲蔚懷裡一送,說了句:「你抱著吧。」雲蔚簡直是下意識地一把接過孩子,卻聽女人又說了句:「五十。」雲蔚忙把孩子還給女人,女人嘟囔說:「沒孩子人家不給你挂號。」

雲蔚已經騰出手從包里抽出一張面額五十的鈔票遞給女人,再從女人手裡把孩子抱回來,解釋說:「我知道,我是不會一隻手抱小孩。」

女人麻利地把錢揣起來,笑得露出上下兩排大牙,連說:「不忙著給,掛完號連孩子一塊給我就行。」說完就轉身不見了。

雲蔚笨拙地用胳膊托著孩子的屁股,孩子也忽閃著黑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彷彿要記住今天的客戶是誰。這是個男孩,一兩歲的樣子,雲蔚不由心疼這麼小的孩子大清早就已經跟媽媽上崗了,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抱一個孩子,按說大多數人第一次抱的也都並非自己的親生骨肉,往往是親戚朋友或兄弟姐妹的孩子,但像她這樣花五十塊錢才換來的第一次,恐怕並不多見。雲蔚覺得有必要知道一下這孩子的名字,以資紀念,便親昵地問:「告訴阿姨,你叫什麼呀?」孩子繼續忽閃著黑黑的眼睛,無動於衷。

到了分診台,裡面的人問:「看哪科?」

「新生兒心臟外科。」雲蔚把快要滑下去的孩子朝上託了托。

「新生兒?剛生就這麼大啦?!」裡面的人斜著眼睛問。

「哦不,這是哥哥,看病的是他妹妹,他爸爸抱著在外面等著呢。」雲蔚還故意使勁把眉毛向上揚,期望能擠些抬頭紋出來。

裡面扔過來一個號,雲蔚飛快地伸出一隻手抓過來又重新托住孩子,問道:「是專家號嗎?」

「保證不了,挂號的時候才知道。」裡面又沖著雲蔚的背影來了句,「騙誰呢?!」

心臟外科七塊錢的專家號已經滿了,雲蔚恨不能把腦袋伸進挂號窗口問道:「那怎麼能再約專家呢?」

「去六樓問問,特需門診!」窗口裡的人眼睛對著電腦屏幕,始終沒看雲蔚一眼。

雲蔚失望地轉過身,那個女人已經站在她面前,露出兩排大牙問道:「掛上了吧?」

雲蔚無力地搖搖頭,抱著孩子眼睛尋找著電梯,嘴裡說:「你跟我上六樓。」

那女人熟門熟路地帶著雲蔚進了電梯,伸出雙臂說:「我抱吧,怪沉的。」雲蔚頓時輕鬆下來,胳膊已經彷彿不是自己的了。

電梯門一開,又是一層一層的人,雲蔚邁出電梯的時候已經幾乎不再抱希望了,她擠了擠看到價目牌,嚇了一跳,特需門診的挂號費最低兩百元,還有個別是三百的,她沖那個女人搖搖頭,轉身往回擠。側面有個男人望著她,她看了男人一眼便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但她已經沒力氣周旋,男的湊上來直接報價:「三百,保證你今天看上。」

雲蔚的控制力徹底崩潰,任由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沖著男人吼道:「還有完沒完啊?!門口排個隊要一百五,抱下孩子要五十,上了樓專家要兩百,沒準兒還是三百,你又要三百,你以為我掙錢像你們這麼容易嗎?!」

男人被唬得退了半步,又見不遠處有個保安正抻長脖子向這邊張望,便壓低聲音說:「我又沒招你沒惹你,兩百行不行?……算啦一百吧,你可別哭出來……快點兒拿著呀,保安過來了……」聽男人這麼一說,雲蔚都懷疑自己此刻的樣子是不是真像要大哭一場的架勢。男人又問:「看哪科啊?」

「心臟外科。」

「嘿,小丫頭運氣真好,心外正好李主任在,他每禮拜就禮拜三下午才接診。」男人隨後又嘟囔,「得,我這一天算白乾了。你干一天是錢,我干一天怎麼就不是錢啦?」

雲蔚好像沒聽到他的後半句話,她正在想,這黃牛對醫院真是了如指掌,比門口諮詢台的業務都熟。

一直到下午開診雲蔚都沒敢走遠,在醫院門口的小攤上買個餡餅和一瓶水就把早午餐一併解決了。當心臟外科的特需門診終於叫到四號的時候,雲蔚輕輕推開門畢恭畢敬地走進診室,坐在桌後的李主任四十多歲,臉孔方正,已經習慣性地把聽診頭拿在手裡,見雲蔚把門關上不禁詫異地問:「孩子呢?」

雲蔚把診療本放在桌邊卻沒敢坐下,局促地說:「沒有小孩,就我自己,我是想找您請教一些問題。」

李主任的臉立刻板得愈發見稜見角,他把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摘下來撂到桌上,盯著雲蔚說:「不像話!你這不是濫用醫療資源嗎?我一個星期只有今天下午才接病人,你不僅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更是在耽誤那些急需治療的病人,有錢你就可以這樣隨便侵害他人的權益?!」

雲蔚先是被嚇懵了,繼而覺得有些委屈,後來就只剩了苦澀,她勉強笑了下,說:「花五百塊錢讓您訓一頓,好幾天的工資,我真是太有錢了。」

「胡說,應該是兩百。」李主任很快反應過來,「誰讓你從號販子手裡買的?!」

「不只是號販子,還有抱小孩的,一次五十。」雲蔚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

「亂七八糟的!」李主任嘴上說著,手裡已經拿過診療本,打開一看一片空白,眉頭便皺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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