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二環路又堵車,雲蔚直後悔沒坐地鐵,車拐到安定門外大街向北開,快到安貞橋再向右拐進一條小道,轉了半天才找到那家小茶樓,總算沒遲到,地方是車主選的,從她工作的設計院步行幾分鐘就能到。雲蔚一進門,就看見右手第一張挨著窗戶的桌子後面坐著個女人,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手托著下巴發獃。雲蔚走上前去欠欠身子:「請問您是裴霞女士么?我是雲蔚,冠馳公司總部的。」

雲蔚在電話里始終沒敢提及她是法務部的,此刻也不想主動拿出名片,怕對方被「法」這個字眼刺激,更會把她視作冤家對頭。即便如此,對方仍然毫不客氣,接過服務員遞上來的茶單往桌上一甩,開口便說:「沒什麼好談的!叫你別來還非來不可,毫無意義!」

雲蔚笑笑,把手中的一個大紙袋放到桌上,輕輕推到對方面前,說:「給您帶了一些營養品,祝您身體早日康復。」

裴霞看也不看,惡聲道:「你們這算什麼意思?要吃什麼我自己不會買嗎?」

雲蔚依然面帶微笑:「這是我自己送給您的,和公司沒關係。我也不懂,藥店的人推薦說鹿胎膏和蟲草雞精挺好,我就都買了一點。」

裴霞聽了,臉色和緩下來,她扒著袋口往裡瞧了瞧,淺淺地笑了一下:「花這些冤枉錢幹什麼。」隨即問了句:「你還沒結婚吧?」

「嗯。」雲蔚點頭,把茶單往前推了推,「看您想喝什麼茶?」又馬上很關心地追問:「您現在能喝茶么?」

裴霞又笑了一下,抬眼對服務員說:「給我來一杯紅棗茶。」

雲蔚隨口要了水果茶,待服務員轉身走了她這才定下心神,騰出精力開始端詳裴霞,這一端詳立刻就讓她有一種驚艷的感覺,對方全然不似她之前設想的或悲愁凄苦或乖戾鬥狠的形象。雲蔚上午已經看過裴霞的資料,從身份證號碼得知裴霞比她大八歲,但看上去竟和她一樣年輕,尤其是皮膚保養得格外白皙光潤、緊緻平滑,所謂「凝脂」大概不過如此,如果不是從眼神里泄露出成熟和偶爾的一絲幽怨,很難讓人相信裴霞是三十齣頭的少婦。兩人視線交織的一瞬間,雲蔚意識到裴霞也在仔細打量她,目光正移向她胸前的那枚徽章,不禁臉一紅,趕忙沒話找話地問:「您現在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

「身體上沒什麼不好,都過去兩個多月了。」裴霞用右手指一下自己的心口,「但這兒,恐怕沒辦法恢複了。」

「您剛才走著來的?」

「嗯,我不會騎自行車。」裴霞臉色變得暗淡,「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恐怕也不敢開車了,至少肯定不會再開你們的車,連靠近都不敢。」

雲蔚面帶同情,問道:「那部車呢?你不是想離它越遠越好么?」

裴霞像被針扎到似的抖了一下:「讓人提走了,放在別的地方,我絕對絕對不想再看到它,在路上見到你們的車我的心都會這樣揪一下。」她邊說邊攥了下拳頭。

雲蔚不敢問是被什麼人提走的,所謂「地方」又是指哪裡,但她相信以後裴霞會告訴她,便換了個話題:「您的工作怎麼樣?現在忙么?」

裴霞放鬆下來,說:「我這人沒什麼追求,工作上說得過去就行了,而且我們領導一直挺照顧我。你呢?這事兒你們公司給沒給你壓力?」

「我努力做好該做的事就行了,只要盡心盡責,公司憑什麼給我壓力?我只是在那裡工作,又沒賣給它。」雲蔚有意凸顯自己和公司並非一體。

裴霞笑一下,她顯然看出了雲蔚的用心,但只要雲蔚有這份心她就心領了,她喝了口茶,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今天我不想難為你,因為你一個小姑娘和我無冤無仇的,但更主要是因為這件事現在已經和我沒什麼關係了。我受了那麼大的傷害,精神上的、身體上的,孩子沒了、家也快散了,我對你們不是用仇恨這個詞足以形容的,但我現在已經沒有力氣恨了,只希望一切儘早結束,現在我總算可以當作它已經結束了。」

雲蔚精神一振,她感覺有戲,忙賠笑說:「您能這樣想真是太好了,您比我大幾歲,我沒資格對您講什麼,我只是覺得吧,任何問題如果能解決就一定比不解決要好。您有什麼要求只管說出來,咱們什麼都可以溝通。」

裴霞打斷她:「你搞錯了,我不是要跟你們和解,官司是肯定要打的,不過我沒力氣打了,有人替我出這口氣。」

雲蔚有些糊塗了:「您還是要和我們走法律途徑解決?您已經委託律師了?」見裴霞沒承認但也沒否認,便又說,「其實打官司真不能算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要拖很長時間,耗費大量的精力,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都會造成很大的影響。您剛才說您已經沒有力氣了,我特別能理解,想想看您怎麼可能撐得住曠日持久的訴訟?我勸您千萬不要輕信那些律師的話,他們就是干這個的,如果您不打官司他們怎麼賺錢?您千萬別聽他們信口雌黃瞎承諾,什麼保證能贏、肯定能給您要到多少多少錢之類的。打官司就像打球賽,沒結束之前誰也不敢保證結果會是怎樣,而且打官司比打球賽恐怖得多,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裴霞一直笑眯眯地看著雲蔚,顯然她此番口沫四濺一通苦口婆心全無效果,裴霞又說了句:「你搞錯了,他們不是你說的那種律師。」

雲蔚抓機會灌下一大口茶,覺得喉嚨不那麼澀了,接著說:「那您是不是找了那種維權律師?那也有問題的。維權律師聽上去都特有正義感,專門打抱不平、扶危濟困的,但有很多都是拿公益當幌子,結果還是只想爭到案源好賺錢。就算真有全心全意只想為民服務那樣的,實力又有限,一個人單打獨鬥的,不像大公司可以調集各種法律資源。最後官司下來,維權律師自己揚了名,當事人卻輸得很慘。」

裴霞顯出有些不耐煩:「他們也不是維權律師。」

雲蔚腦筋飛轉,忽然悟出什麼:「您是找了媒體?」

「當然不是,媒體是肯定要找的,一定要讓老百姓都知道你們公司的醜惡嘴臉,不過不用我費心,人家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呃——」雲蔚見自己屢屢打空,陣腳不禁有些亂,她底氣不足地問,「那您到底……找的什麼人幫您打官司呀?」

裴霞仰起臉,淡淡地回了句:「人家不打官司,人家買官司!」

雲蔚坐在計程車上,心亂如麻,裴霞所講的情況她以前從未遇到過,想再細問裴霞卻怎麼也不肯講了,只說如果作為朋友聊天其他的想聊什麼都行,但涉及官司的事她再沒什麼可說,因為已經書面承諾「人家」一切都交由「他們」辦理,自己不可以向外界發表意見或作出說明。雲蔚想像不出官司怎麼還可以「買」,但確信這絕非在民事訴訟中常見的風險代理,她急於趕回公司向奚經理彙報,肯定也要向擔任冠馳常年法律顧問的律師事務所諮詢一下,這案子似乎不簡單。

正在急切的時候,包里的手機響了兩聲,打開一看,雲蔚的眼睛立時瞪得大大的,不由自主地小聲念道:「四號當事人已簽,爭四成功!另,冠馳的人已知我們的存在。」她忙又打開午飯時收到的那條來路不明的簡訊,果然,是同一個號碼!雲蔚忽然覺得疹得慌,胳膊上居然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她想起隋星中午說的,如果自己真是這個「冠馳的人」,顯然自己的行蹤不僅已被人掌握,而且簡直就是在被現場直播!

雲蔚失神地望著前方,目光失焦地投射在前排座椅的頭枕上,腦子裡空空的,大拇指下意識地不停擦拭著手機屏幕,忽然手機連震帶唱地鬧起來,嚇得她差點讓手機滑脫出去。雲蔚定睛看一眼來電顯示,很像剛才那個號碼,雖然她沒記全十一位數字,但前三位和後面幾位應該沒錯。雲蔚的手機鈴聲設定的是王菲的《傳奇》,都已經重又唱回到「想你時」了,她才終於按下接聽鍵,一個男人的聲音就像被關在籠子里很久的猛獸一樣躥了出來:「頭兒!幾個簡訊都收著了吧?同時發給你和大副的。一切順利,四號已經拿下!冠馳就等著瞧好吧……明天上午我約了二號……喂?」

雲蔚顫聲問:「你是誰?」

這下輪到對方吃驚不小,沉寂了好一陣才反問:「你是哪位?頭兒在旁邊嗎?」

「『頭兒』是誰?你到底是什麼人?」

對方嘀咕:「存的是頭兒的號碼啊……喂,你是13901……」

「不對,我這是136的。」雲蔚生氣地打斷對方。

「啊?!對不起打錯了!」對方嚎了一聲就立刻掛掉。

雲蔚氣呼呼地瞪著手機,過一會兒才忽然反應過來,恨恨地捶一下大腿,自己怎麼這麼傻,剛才為什麼不等對方把號碼說完,結果線索斷了,仍舊不知道對方是幹什麼的、那個「頭兒」又是何許人……正鬱悶著,忽然發現計程車司機正從後視鏡里看著自己,便把頭扭向一邊,卻聽司機大大咧咧地說了句:「你再打過去唄。」

雲蔚震驚於開出租這行的是不是都有如此強的偵查能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成天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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