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連榮並非如他向雲蔚所說的去了二中院,此刻他所在的地方離二中院遠得很。在朝陽門外的昆泰國際大廈有家不大的獵頭公司,裡面有間不大的會客室,只坐了三個人就已顯得有些局促。溫連榮盡量讓自己顯得放鬆,臉上堆滿誠懇和謙恭,他身體前傾,雙手放在圓桌上,手指尖不時摩挲著一個白色紙杯,杯里的水早被他喝盡了,但仍覺得嘴唇發乾,他真想張口要求續杯水,又生怕對方正好藉機宣告會面結束。對方是兩個人,顯然都沒在意溫連榮手裡的紙杯,實際上他們對溫連榮這個人本身都不太在意。年紀稍長的是位男士,他再一次把溫連榮兩頁紙的簡歷翻了翻,又把問題繞了回來:「你本科的專業是歷史學,怎麼想到轉去考法律碩士?」溫連榮脫口而出:「因為法碩不用考數學!」
男士聞聲抬眼看了看溫連榮,見他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就乾脆較起真來:「歷史學的碩士也不用考數學吧?」
「不用。可歷史這東西當作興趣還行,養家糊口就太難了,我又不想去當老師,讀完碩士就更沒地方要我了。」
「當歷史老師也不錯嘛。」
「可我不想欺騙學生。」
男士轉臉和旁邊的女孩對視了一下,又接著問:「那怎麼想到轉行搞法律的?」
「當時以為改學法律容易找工作,誰都免不了官司、離不了法律,那麼多律所都需要律師,那麼多公司都需要法務,所以……」溫連榮似乎也發覺自己這樣回答層次不夠,趕緊奮力往高處拔了拔,「咱們國家不是正在大力建設法制社會嘛,這種轉型期搞法律的肯定大有可為,而且我這個人始終相信公平和正義,所以……」
「是什麼原因促使你考慮要離開冠馳汽車公司?」男士把話題拉回平地。
「嗯——想讓自己有個更好的發展吧。」
溫連榮的回答俗得不能再俗、空得不能再空,對面的男士顯然很不滿意,他用手在溫連榮的簡歷上戳了戳:「可是從你期望的職位和薪酬來看,與你目前都沒有多大變化,看不出哪裡有什麼『發展』。」
「哦,可能想要一個更大的平台吧。」溫連榮支吾道。
「冠馳已經算是很大、很正規的平台了吧,也許用不了幾年就是中國汽車行業的老大,你們的法務部門編製齊整、分工明晰,不少大牌外企都達不到這個水準,一般的本土公司更差得遠。溫先生,一般而言跳槽的原因無外乎這麼幾個:想要更好的待遇、想要更高的職位或者到知名大公司鍍鍍金,當然啦,」男士向前湊了湊,「也有的是在公司幹得不開心,或者是因為發生了某些事情,不想再待下去……」
「沒有沒有,我不是。」溫連榮咬著嘴唇,口腔里乾澀得舌頭好像已經和牙齒粘在一起,他勉強咕噥著,「冠馳當然很不錯,法務部也挺好,可就是……有一點我想不通,或者說是看不慣,」他忽然脖子一梗,衝口而出,「憑什麼高層凈是兩口子、夫妻店,卻不許員工談戀愛?!」對面兩個人都一時怔住,溫連榮眥著眼睛瞪向一旁,還在氣呼呼地自言自語:「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過了好一陣,那位男士才長長地「噢」了一聲,試探道:「所以你們就商量好,至少有一個人先離開冠馳汽車?」這下輪到溫連榮怔住了:「我們?商量?……呃不不不,沒有『我們』,我只是說一說這個現象。」
再有耐心的人恐怕也耐不住了,男士開始動作誇張地收拾起桌上的東西,說道:「溫先生,非常感謝你花時間。今天咱們聊的其實都是我的客戶所關心的問題,interview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問到,所以希望你回去再慎重斟酌一下。」
溫連榮的屁股已經抬起卻又放下,他鼓起勇氣說:「還有件事,就是能不能請你們幫個忙,其實我對比較好的律所也比較有興趣,執業證我也有,所以你們看有沒有合適的律所幫我推薦一下?」
對面的人再次一臉愕然,最終是女孩開了口:「溫先生,律師樓的招聘渠道和企業不太一樣,律師樓主要通過小圈子裡的人脈和口碑物色人選,一般不會請獵頭幫他們挖人,至於助理一類的低層崗位就乾脆打廣告向社會招聘了,所以我們的客戶基本都是企業,幫他們遴選法務方面的人才。」見溫連榮面露失望,女孩很好心地補了一句:「不過我們還是會為你留意的。」
男士卻沒有這麼好的風度,他頭也不抬:「Wendy,你替我送一下溫先生吧。」
溫連榮忙站起身擺著手說:「不用不用,你們忙口巴——對了,樓下有沒有公交車可以到大望路的?」溫蒂歪著頭想了想:「好像都不太方便,得倒車吧,要不就得走好遠,還是地鐵好些,要不打車?」溫連榮很認真地和她探討:「那我去坐地鐵吧,雖然走得遠一些,還要在建國門轉一號線,但至少時間好控制,不擔心堵車。」
男士已經拉開門:「要不你們聊,我先去忙了。」溫連榮趕緊連聲道別,堅持不讓溫蒂送,自己退了出去。溫蒂一邊瀏覽剛才的面試記錄一邊發著感慨:「您說像他這樣還能推薦給客戶嗎?我都發愁怎麼給他寫profile,他都工作三年多了,就算沒跳過槽,interview總該有過幾次吧,怎麼表現這麼差……」
男士琢磨了一下,拿定主意說:「華汽不是在招法務部經理么,把他也加到short list裡面,和另外幾個人選一起推薦過去。」
「啊?!」溫蒂一臉的不解,「他行嗎?現在這家要找的是高級法務專員,我看他都夠嗆通過客戶的初選,還經理吶?」
男士開導她:「他這個人,單憑resume其實還是拿得出手的,學校算是名牌,冠馳也算是知名公司,他承擔的工作職責列出來也洋洋洒洒像那麼回事。他的問題在於見光死,一到interview肯定被刷下來,這樣不就正好襯托出咱們推薦的其他人選了嘛。」見溫蒂沒反應,他又補了一句,「聽我的把他加進去,放心吧,做分母他還是夠格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覺得……」溫蒂猶豫著問,「這樣做對他是不是……不太好?」男士盯著溫蒂看了看,笑了,語重心長地說:「剛才這個人的問題之一就是沒搞清自己的位置,他總以為我們是為他服務、幫他跳槽的,其實誰付錢誰才是客戶,我們的客戶就是那些出錢讓我們挖人的公司,至於所有的人選包括他都只是我們手裡的『資源』——拿來賣的資源。這就好比是房地產經紀,和咱們一樣都是中介,他們的服務費全部是買房人出的,所以他們管買房人才叫客戶,管賣房人只叫業主,凡是賣的一方都屬於資源,只有買的一方才叫客戶。清楚了嗎?」
溫蒂表情凝重地點點頭,生怕上司認為她的問題之一也是沒搞清自己的位置,那後果可就嚴重了。
這時門忽然被推開,一個腦袋伸進來問道:「完事兒了吧?會客室十點以後我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