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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瑟·狄梅耶臉上現出幻想破滅的表情,使她忽然老了許多。

夜總會的熱鬧活動在四周進行,需要酒精不斷流動才能維持高度的喜鬧之氣,資方才有花紅可拿。

管弦樂隊奏出搖滾調的曲子,一位司儀用麥克風宣布餘興表演的號碼,散發出人工的熱情。侍者在餐桌間走動,仔細遵循「雞尾酒後不能太快端食物上桌」的訓令;遇到酒喝太多的客人,他們便端上加水的飲料;若有愁眉不展的人,侍應生主管會特別來看他,大談某些美酒的好處。

夜總會樓上的厚地毯套房中有比較安靜和邪門的活動,供有人作保的貴客參加。

衣帽間後面的一扇門標著「私用」字樣,管理人員只讓特選的貴客通過這道門,爬上樓梯,來到輪盤聲和低語聲交雜的房間。

管理人員鼓動樓下的客人笑鬧和飲酒,樓上可就完全不同了。他們暗示賭桌的貴客最好穿正式的晚禮服,追求好運的賭徒深深感受到安靜文雅的氣氛。厚地毯包住了足音,重重的帘子,間接照明的柔光和富麗的上流社會氣氛使人更加斯文。

依照賭博行話,人若在美酒暢流、熱鬧刺激的地方輸掉自己輸不起的錢,很容易揭發內情,發「牢騷」。人若被逼穿上正式的禮服,置身於財富的表徵下,自感格格不入,比較容易端莊接受損失,靜靜走出門;等他脫下禮服,在無情的白晝光線下看清自己的環境,後悔莫及,體會到損失的慘重,這才明白「像紳士般」認輸是獲利者鼓勵的苦刑——可惜已來不及了。

艾瑟·狄梅耶不了解這種心理的含義,但她知道上司叫她在夜總會表演餘興節目,或者代缺席的藝人上場時,應該照節奏款擺,吸引觀眾,使他們進入忘我的境地,有心情享樂。

她在樓上的賭檯間走動時,則裝出貴婦淑女的姿態,這兒不需要響亮的笑聲,不用擺肩膀,扭屁股。

女人對艾瑟·狄梅耶通常有戒心,男人則一定會多看她一眼,只要她稍事鼓勵,他們就會為她下注賭博。艾瑟對男人很了解,難免帶點輕蔑,她自覺對女人一無所知。

艾瑟·狄梅耶仔細隱藏心中的想法,單獨坐在一張檯子邊,把玩一個裝著姜酒和清水的玻璃杯——這種特製的水酒是準備當香檳雞尾酒騙騙外行人的。基於習慣,她露出呆板的笑容。她外表迷人,心情卻十分沮喪。

她已這樣坐著等凱子等了多少小時?總是同樣的故事。男人一一流逝,帶太太來的人用羨慕的眼神打量她,暗自決定改天單獨來;沒人陪的男士則試用五種搭訓技巧之一——艾瑟早就清清楚楚,並加以分類,宛如棋手看對方下頭一個棋子就知道他要用什麼招術。

她暗想道:活該,她本來可以過另一種生活,現在卻落入這種地步,靠美貌和青春賺錢。男人喜歡她,常請她喝酒。假如他們只是想毛手毛腳,她就看看手錶,說她丈夫再過十分鐘或十五分鐘會來找她;或者向某一位侍者眨眨眼,叫人傳她去聽電話,幾分鐘後再帶回同樣的消息。

如果男方有錢可花,她便鼓勵他們去花掉;若遇到恰當的人,她會提到樓上的活動,對方如果有興趣,她就安排一張名片,陪他上樓去賭輪盤。

幾盤下來,賭檯收帳人就可以看出人的個性:冒險家、謹慎的人、吝嗇鬼、賭博老手,還有不服輸的人——他們輸了幾盤後就認定自己該贏回來,這種賭徒最理想。

艾瑟·狄梅耶和賭檯收帳員之間有一套密碼訊號,肥羊若有很多毛可剪,她就停在附近監督,否則她就回夜總會再去找潛在的客戶。

她一抬眼,蜜德蕾·佛克納正好向她的餐台走過來。

蜜德蕾迎著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艾瑟·狄梅耶打起精神。已經夠倒霉了,還要碰見這種事?也許這個女人的丈夫剋制不住,談起他在夜總會遇見金髮美人,上樓賭博,結果輸了錢。她討厭這種男人,一心想冒險,事後又哭哭啼啼回家,懺悔落淚,自怨自艾——下次有機會還會重蹈覆轍。

蜜德蕾拉出一張椅子來坐。她說:「嗨。」

有一位侍者小心翼翼在遠處徘徊,等艾瑟·狄梅耶作訊號;這個地方不鼓勵人鬧事的。

艾瑟·狄梅耶拘謹地說:「晚安。」

蜜德蕾嘆了一口氣說:「我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我也是一個人。而且我覺得寂寞,對男人簡直煩透了;我坐下來喝雞尾酒,一杯還沒喝完就有三個男人對我假笑。我請你喝一杯再走好嗎?」

艾瑟·狄梅耶舒了一大口氣。不是有人告發嘛。她向侍者招招手。

蜜德蕾問道:「再來一客香檳雞尾酒?」

金髮兒點點頭。

「來兩杯。」蜜德蕾說。

艾瑟叫侍者:「這杯撤走,變味了。」然後對蜜德蕾笑道:「我猜我在想心事,沒專心喝。」

處理這個場面必須圓滑一點。艾瑟陪蜜德蕾·佛克納坐在台邊,無法結交有錢的主顧。不過,讓蜜德蕾請一杯酒也無妨。

艾瑟看看手錶說:「我的男朋友遲到了。」

「噢,你有約會,我早該知道的;我不該耽誤你的時間。」

「沒關係;坐下吧;我們有時間慢慢喝完這一杯。他害我等過好多次……渾球!」

蜜德蕾說:「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你真面熟。」

艾瑟·狄梅耶搖搖頭:「我想沒有吧,我不記得你。」

「我在某一個地方見過你……噢,等一下。你是不是發生過車禍,一輛別克轎車?是的,正是。我現在想起來了,我記得看你坐在車上。」

「你看見那次車禍了?」

「是的,我從街上走過。開車的那一位若是你的男朋友,倒值得等待。」

艾瑟·狄梅耶輕蔑地說:「他?他長得漂亮,卻是呆瓜。另一位才是我的男朋友,他名叫辛德勒。他長得真好看,自己也知道,渾球。你做什麼?我不該管閑事吧?」

「噢,我自己經營小企業,一共有三家店。」

艾瑟·狄梅耶羨慕地說:「老天,自己開店不靠人多好!我若著手工作,有真正的業務經驗,也許會有一點前途,不必干這種鬼差事。」

「鬼差事?」蜜德蕾問道。

「我是女招待。」

「噢,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除非你試過,你不可能明白。這是差勁的工作。」

「你何不改行呢?」

「怎麼改行?我不會速記或打字,沒有業務經驗,要我出去為那些兩手怕臟,整個下午打橋牌的女人刷地板,做家事,我就完了。」

「外表和個性迷人的女子有很多工作可干。」

「是的,我知道,我們不時在報上看到求才廣告,我應徵過幾則,比現在的工作更糟糕。」

蜜德蕾打量她,發現對方表情苦澀,眼角和唇邊有新生的細紋。她說:「我不是指那些,也有正當的工作呀。我不時僱用可愛、怡人、能忍住脾氣,懂得應付大眾的女孩子。」

艾瑟·狄梅耶抬頭看餐台對面的女人,眼中忽然浮出一線希望,接著又暗下來。她說:「是的,我知道,有人買賽馬的彩票,把照片登在報紙上。偶爾發生這種事。」

蜜德蕾說:「你穿的長袍很漂亮。」

「喜歡嗎?」

「很喜歡。」

「價錢不貴。人參加這種遊戲,必須看來體體面面,你又不能為服裝花大錢,後來就懂得購物的訣竅了。」

「蘭花胸飾和這個顏色一定很相配。」

「是的,可能很相配。不過難得有人送胸花給我,我也不想買蘭花。」

蜜德蕾說:「我有幾朵?我會送過來給你。」

「你有?」

「是的。我為一個顧客訂了幾朵蘭花,結果她患流行性感冒,不能配戴。你待會兒還在這裡吧?你若在,我派人送過來。」

「那真是太棒了。千謝萬謝……不會太麻煩你吧?」

「才不呢,我樂於送你。上面要寫什麼名字?」

「艾瑟。」

「只寫艾瑟?」

「這邊的人認識我。好吧,你不妨寫上『艾瑟·狄梅耶』。你叫什麼名字?」

「蜜德蕾。」

「這個名字真好聽。」

「多謝。」

侍者端來飲料,蜜德蕾隔著玻璃杯說:「祝你好運。」

「我正需要好運道。」

蜜德蕾突然說:「艾瑟,你很想離開這兒嗎?」

「你是指辭掉這個鬼差事?」

「是的。」

「很想。噢,告訴你實話吧,我自作自受。我已經幹了五年,每天通宵熬夜,喝太多酒,抽太多煙,缺乏新鮮空氣,惡果已經開始顯出來了,有時候很傷身體。」

蜜德蕾點點頭。

「你看別人,發現他們已顯出衰老的跡象,但你沒想到自己也會老。突然間,男朋友甩掉你,交上更年輕的女孩子……哼!我若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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