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德蕾·佛克納坐在「佛克納花店」玻璃板辦公室的書桌前,選了一枝色調恰當的藍色蠟筆;她善於素描,特意用蠟筆來勾繪花朵組合的面貌。她左邊有一張艾爾斯華斯家的餐廳速寫圖——艾爾斯華斯太太打算用暗綠色蠟燭照明,她想找些能搭配的花。
有人敲敲玻璃板,她一抬眼,看見哈利·皮維斯。
她把素描推到一邊,點頭叫他進來。
皮維斯接受邀請,思緒深藏不露,步子也毫無改變。他是骨頭大、肌肉硬的男人,由肩膀和雙手可看出少年時代在農場操勞過。現在他相當富有,幾乎壟斷了全市的鮮花零售生意,費盡苦心扮演成功的企業家角色,西裝作工講究,指甲仔細修剪磨光,與操勞變形的手指極不相稱。
「加班?」他問蜜德蕾。
她微微一笑,「我經常加班,總有事沒辦完;薪水報表啦、所得稅啦、估價單啦,事情多得很,反正才七點嘛。」
「你姐姐患心臟病以後,你很辛苦,對不對?」
「噢,一切還相當順利。」
「她好吧?」
「卡洛塔?」
「是的。」
「好多了。」
「真是萬幸。」
「她大抵還卧病在床,但是一天比一天進步。」
「你有三間店吧?」
「是的。」她知道對方不僅熟悉店鋪的位置,連營業額都略有所知。
皮維斯說:「嗚呼,我想投資你們的生意應該挺不錯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買你們公司的股票啊。」
蜜德蕾·佛克納笑著搖搖頭,「多謝皮維斯先生,不過我們做得挺順利,這是一家不對外開放的小公司。」
「也許不見得完全不對外開放喔。」
她笑一笑:「不對外開放,股份完全歸卡洛塔和我所有。」
他那雙濃眉下的灰綠色眼珠向她眨呀眨的,「你得再想一想。」
她皺皺眉,然後笑起來。「噢,對了。我們組織公司的時候,有一張五股的證券給了柯琳·戴爾——董事會需要三個人。那張股票正好使她有資格擔任董事。」
皮維斯由口袋裡抽出一張折起的股票券,「你知道,柯琳·戴爾嫁給我手下的一名員工——咦,我把股票接收過來了。你不妨辦個證券過戶,把我列為新股東。」
蜜德蕾·佛克納一面皺眉,一面把證券翻過來。
皮維斯說:「你會發現一切合法,背書之類都沒有問題。」
她把股票券放在書桌上,坦然仰視他。「聽著,皮維斯先生,我不喜歡這樣。不公平。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你是競爭的對手,我們不希望你插手管我們的事。柯琳不該賣那張證券;我想她在那種情況下身不由主,不過我要你明白我們的立場。」
皮維斯說:「我知道——生意歸生意。你忽略了這張股票的賭注,我卻沒有。我喜歡你,希望你也喜歡我。不過你只要犯下一個事業上的過失,我能從中得利,我一定加以利用;生意就是如此。你知道我們不妨計畫處理其它的股份,你繼續留在這兒經營,我拿百分之五十一……」
她搖搖頭。
他說:「你賺的錢會跟現在一樣多,又有無限的資金供你擴展,我會當個好股東。」
「不,謝謝你,我們做得很好。」
「好吧,那就把這五股登記過戶吧。」
「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問道。
他故作坦白說:「沒什麼。我不會幹涉你工作;我會當個沉默的股東。你儘管努力賺錢吧。現在利害相關,我樂於看見總經理加班苦幹。」
他咯咯笑著站起來,密德蕾望著他大模大樣走過花店的甬道,知道那雙濃眉下的利眼不會放過任何細節。
她靜坐深思幾分鐘,收起素描圖,對店鋪前面值班的羅伊絲·卡林說:「羅伊絲,九點半打烊,我不回來了。」
她在店鋪的長鏡前逗留一會兒,細細打量自己。她今年三十二歲,身材宛如二十二歲的少女,創業七年的經驗使她身心敏捷,有一種活潑能幹的風采,肌肉結實,沒有贅肉。唯有努力工作的人才有那種效率和苗條的曲線。
羅伊絲·卡林望著她走出門,眼神帶點不滿和羨慕。羅伊絲·卡林年輕活躍,具有新酒般的熱勁兒。蜜德蕾·佛克納則像上選的葡萄酒,成熟又有個性。羅伊絲·卡林只擁有美色,一心想找成功的良方,自然免不了要問自己:「她有那些我所缺乏的條件呢?」——羅絲不是提出質問,而是企圖探索人格的特性。但哲學性的問題和她的心靈環境實在相差太遠,她乾脆打開櫃檯的抽屜,拿出一盒哈利·皮維斯剛才給她的糖果,吃一塊巧克力糖。
蜜德蕾停車的車房前面有個電話亭,她等侍者開車過來的時候,忍不住查查律師派瑞·梅森的電話號碼。
辦公室號碼下註明:「下班後請撥葛蘭伍德六一八三四五號。」
蜜德蕾·佛克納撥了號碼,發現那是一家電話服務處,專門處理專業人士的電話。她說她有重要的事情想和梅森先生會面,能不能在當天晚上見他。接電話的女人問了蜜德蕾正在用的電話號碼,請蜜德蕾掛斷,自稱兩分鐘後會打過來。
蜜德蕾看見侍者將她的汽車開上路面,忙打開電話亭,表示她馬上出來。他點點頭,將汽車拐到左側的加油機旁,蜜德蕾踏入電話亭的時候,鈴聲響了,她拿起聽筒說:「喂。」
「是佛克納小姐嗎?」
「是的。」
「佛克納小姐,我是梅森先生的秘書狄拉·史翠特。你能不能告訴我要安排的事情屬於哪一方面?」
「好的。我經營佛克納花店,是一家公司。有一位競爭對手買下了唯一不屬於我家族的幾股股份;我認為他有意搗亂,我想知道該怎麼應付。」
「明天會面可以嗎?」
「我想可以。我——噢,說實話,剛才我是一時衝動打那通電話。幾分鐘前我知道那件事,一直很不安。」
「明天早上十點三十分方不方便?」
「好。」
「很好,到時候梅森先生會接見你。晚安。」
蜜德蕾·佛克納說:「晚安。」心裡輕鬆多了,就上了車,往雪維斯路的卡洛塔家開去。
雪維斯路繞著山峰外圍盤旋,山頂北面俯臨好萊塢。卡洛塔和鮑勃住在山麓的一棟灰泥屋裡,房子白天白燦燦的,現在則像灰色的長方形怪影,與下面市區的燈光相映成趣。
蜜德蕾把門鎖鑰匙往裡插,咔啦一聲開了鎖,走進起居室。鮑勃·勞萊正趴在一張椅子上看報紙,左手拿一本皮面小筆記簿,右耳後面夾著一根鉛筆。他皺眉抬頭望,看見蜜德蕾,勉強微笑歡迎。她發現他匆匆將筆記本塞入大衣的側袋裡。「嘿,蜜蕾 ,我沒聽見你開車上來的聲音。」
「卡拉 呢?」
「在樓上。」
「睡著了?」
「沒有,她躺著看書。」
蜜德蕾說:「我上去一會兒。鮑勃,你不出去吧?」
「不,當然不。你怎麼想起要問這個?」
「我想和你談談。」
「沒問題。」
她站在門口,回頭說:「鮑勃,你計算賽馬積分時,不必因為我不告而來就急急忙忙藏東西。」
他臉紅一陣子,然後怯生生笑道:「你嚇我一跳嘛。」
蜜德蕾來到樓上姐姐的卧房。她背後墊著枕頭,肩膀高高抬起,姿勢很舒服。一盞玫瑰色的燈系在床頭,燈光由她的左肩後面射到書頁上。
她把燈光調暗,使房間充滿柔和的玫瑰色光芒,嘴裡說:「蜜蕾,我打算不等你了。」
「我有事耽擱了。今天還好吧?」
卡洛塔笑咪咪說:「各方面都逐日好轉。」
她的年紀比蜜德蕾大,肉色白裡帶青,身體不胖,組織卻顯得柔軟無彈性。
「心臟好吧?」
「很好,今天醫生說我再過兩星期就可以開車了。能出去一定很棒;我打賭我的雙人小汽車都忘掉怎麼走了。」
蜜德蕾告誡說:「別急,尤其剛開始走動,一定要慢慢來。」
「醫生也這麼說。」
「那是什麼書?」
「一本新書,應該有深刻的社會意義,但我看不出來。」
「怎麼不找點輕鬆的東西來看?」
「不,我喜歡這些書。其它的故事害我太興奮,睡不著。這本我再看十頁,不用吃安眠藥就會睡著。」
蜜德蕾低聲笑起來。「我來晚了,真抱歉,我順道進來看看你的情形。我下去和鮑勃談一會就走。」
卡洛塔柔聲說:「可憐的鮑勃,家有病妻,他恐怕很難受。蜜蕾,他真是棒極了。」
「那就好。」
「你不……蜜蕾,你一向不喜歡鮑勃,對不對?」
她抬起眉毛。「我們現在別說這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