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昨日將至

聖詹姆士廣場上陸軍和海軍俱樂部的藏書室里,約翰·貝拉西斯正坐在一張巨大的真皮扶手椅上,喝著咖啡,看著《笨拙畫報》 ,這份新雜誌他早有耳聞,卻從未真正見識過。他穿著時髦的淺黃色褲子、藍色凸紋背心、白襯衣和黑色禮服大衣,對這身打扮,他顯然頗費了一番心思。那天下午,他是在等他的朋友雨果·溫特沃思的到來,不想在他面前顯出失魂落魄的姿態。

溫特沃思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這地方四年前才剛開業,那是一九三七年,年輕的維多利亞女士剛剛登上王位。作為第52輕步兵團的一名軍官,溫特沃思因此獲得了入會資格,但約翰一點也不羨慕他。因為成員僅限部隊軍官,約翰過來玩時就已發現,他們的談話十分無趣,而且這裡的食物……嗯,仍有許多可以改進的空間。希金森·達夫上校會稱其為「糟糠」,並不是毫無緣由的。據說,他去過那裡一次,回來之後表示,那頓晚餐令他倒足了胃口,簡直就是「酒糟米糠之流」。糟糠是個髒兮兮的爛賭場,約翰的父親想必並不怎麼陌生,因其邋遢骯髒的房間和難以下咽的食物而臭名昭著,他這麼說,很顯然是有意羞辱。然而,俱樂部成員卻並不覺得冒犯,反而將它當作笑話傳著玩,自此以後,人們便都用「糟糠」來指代這傢俱樂部了。

「貝拉西斯!」雨果·溫特沃思的聲音十分洪亮,正站在門口拿手指著約翰,「你在這兒啊!」他大步踏過房間,身上穿著一套華麗軍裝,厚重長靴踩在土耳其地毯上,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響。「你看上去瀟洒極了,」他說,「果然在打扮方面很有一套。」

約翰搖搖頭。「得了吧。哪有什麼衣裳能和你這身軍裝相媲美的,這誰都知道。」

雨果輕咳一聲。「現在就來杯馬德拉,會不會太早啦?」

「如果是馬德拉酒,那怎麼也不會嫌早的。」約翰表示。心裡卻在暗自思量,不知他們還要這樣瞎扯多長時間。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立即直奔主題。

「好,很好。」雨果四處望了望,和一位侍從對上了視線。「麻煩你,馬德拉酒,」等那人走近後他吩咐,「我們一人一杯。」

「你近來怎麼樣?」約翰說。顯然,他們得先雜七雜八地扯過一大通閑話,溫特沃思才會真正開口。

雨果的語調變得嚴肅起來。「我剛剛得知,我被調到巴貝多 去了。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地方,受不了那種高溫。」

「也是。可以想像。」

「無論如何,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他說,「對了,我在《泰晤士報》看到了你的訂婚通告。祝賀你。她是個很可愛的姑娘。」

「我很幸運。」約翰敷衍地說。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快了吧,應該。」

他語氣沉重,使溫特沃思上尉意識到,是時候該換個話題了,而他也的確這麼做了。「對了,」他拿出一包東西,從中抽出幾張紙來,「我照你說的,調查了一下。」

「結果呢?」約翰坐直身子。這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看完埃利斯拿給他的謄抄資料後,他就一直有些反常。等到那天晚些時候,她沒能將原件悉數帶回時,他才不情願地接受,他們見證過的這些信息既不能被摧毀也無法被掩蓋。索菲婭在第一封信中就告訴了她的女僕,自己已經懷上了孩子。這孩子出生以後,將被送到一個姓波普的人家去。這些倒也不難理解。他老早就知道,查爾斯·波普肯定和這遊戲的兩大玩家之一存在某種血緣關係。約翰曾經懷疑他是詹姆斯·特倫查德的兒子。結果現在發現,他原來是特倫查德女兒的兒子。這樣倒也不無道理。特倫查德想守住秘密,以保護他女兒的名譽,約翰完全可以理解。那些信件還幫他解開了最後一個謎題。索菲婭·特倫查德孩子的父親,原本竟是埃德蒙·貝拉西斯,約翰的親表兄。一切全都說得通了——特倫查德為何要資助查爾斯·波普,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又為何明顯偏愛於他。秘密揭曉之後,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驚奇。相反,自從查爾斯·波普突然闖進他們的生活以來,事情頭一次變得如此清晰。

接著他又開始看其餘的信息。第一張明顯是一份布魯塞爾的婚姻證明。他正是看到這裡,才會沖著埃利斯大喊,並許給她一千英鎊這種荒唐數目,只要她能把原件拿到他的手裡。女僕跑走以後,約翰冷靜下來繼續翻看。可他突然想到一個謎題。如果真的有過這麼一場婚禮,如果索菲婭和埃德蒙已經是合法夫妻,為什麼又要隱瞞孩子的存在,還把他送到波普家去?為什麼那孩子沒有住到豪華的利明頓莊園,由自己的祖父母撫養長大?為什麼他沒能按照順位,以貝拉西斯子爵的身份,優先於斯蒂芬和約翰,成為他祖父的繼承人?他拿出最後幾封信,裡面正是他要找的答案。信中,索菲婭·特倫查德寫到了她心中的恐懼,以及被人「誘騙」的恥辱。是這麼回事嗎?其實根本沒有舉辦真正的婚禮?那份結婚證明根本就是假的,是貝拉西斯用來哄騙那女孩,讓她以為他們已經結了婚的?肯定是了。沒有比這更合乎情理的解釋了。那麼,這個理查德·布弗里,這個曾經簽署了偽造的婚姻證明,並寫信說明他們為何要在布魯塞爾舉辦婚禮的人,又是誰呢?他會不會同為一名軍官,是埃德蒙的軍中好友?不然的話,他為何會出現在那裡?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索菲婭認定,是布弗里假扮成了牧師,好讓埃德蒙把她騙上床去。

不過,約翰還不能開始慶祝——事實上,他還不能決定接下來到底該做什麼——他必須首先確認。他需要證據,能證明布弗里是個冒名頂替的騙子。只有那樣,他才能開始考慮之後的問題。只有那樣,才不會危及他的利益。然而埃利斯沒有再次現身,他也逐漸明白過來,將所有原件扔進這間樸素起居室的壁爐里通通燒掉的願望,恐怕是要落空了,他倒在沙發上,抓起一瓶白蘭地,絞盡腦汁地思索起來。到第二天凌晨,他終於想起來了,他的朋友雨果·溫特沃思,正是第52輕步兵團的上尉,還是一位自封的軍事歷史學家。貝拉西斯生前,剛好就屬於第52輕步兵團,溫特沃思肯定能夠翻閱過往檔案,查出布弗里是不是同團戰友。於是,約翰便給雨果寫了信,還把他準備記錄下來的信息一併寄了過去,請他念在老朋友的交情上,幫他「稍微調查一下」。

現在,調查結果就要揭曉了。

「好了,」雨果拍了拍胸口,「你讓我打聽理查德·布弗里的那封信,我也一併帶過來了。」說完停頓了一下。「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理查德·布弗里閣下,他是蒂德沃思勛爵的小兒子,也確實是第52輕步兵團的一名上尉,和你的表兄貝拉西斯子爵是同期戰友。他們都在滑鐵盧戰役中戰死了。」

聽了這話,約翰感到如釋重負。埃德蒙那種表現,簡直就是個無恥混蛋,他的軍官表哥也並沒比自己好到哪兒去,索菲婭果然是被他騙了。查爾斯·波普不過是那場風流韻事的意外結果,而他約翰,照樣能夠繼承屬於他的遺產。他朝溫特沃思笑了笑。「再來一杯會不會太過了?」他說。

「我無所謂。但先別急著走,我還有話沒有說完。」雨果說著,把一張寫滿他筆跡的紙攤了開來。

約翰感覺,像有什麼人在用結冰的手指戳他的脊梁骨似的。「還有什麼話『沒有說完』?」

雨果清清喉嚨,開始朗讀他寫的筆記。「布弗里上尉曾於一八〇二年,拿破崙簽署《亞眠條約》 之後退伍,並自此開始擔任神職。」

約翰直直盯著他。「可你剛才還說,他上了滑鐵盧的戰場。」

「沒錯,關鍵就是這個。」雨果伸手將紙撫平。他很享受這個過程。顯然以為自己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隱情。

「接著說。」約翰聲音冷冰,像墳墓里的死人。

「看情形,他之後好像又決定要重返部隊,也就是第52輕步兵團,就在一八一五年拿破崙剛從厄爾巴島逃離之後。」

「可那樣行得通嗎?他一個教會成員?」

「反正,在這個案例中是行得通了。也許是他父親找了什麼關係。誰知道呢?但他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兵團。你可以將他看作是教會戰士的一個實例吧。」雨果笑出聲來,被自己的玩笑話逗樂了。「我想這夥計應該挺勇敢的。當老波尼 一槍未發地殺回巴黎時,他就應該知道,當時的兵力根本無法阻擋他的回擊,正面交鋒肯定是在所難免。但布弗里顯然覺得,他有責任要為自己的祖國而戰。」

約翰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他緩了一下,平復了呼吸。「可是當他再次入伍以後,他還有那個權力幫人主持婚禮嗎?」

「哦,當然。不論是戰爭爆發前,還是他戰死以後,他始終都是一名牧師。」

「這麼說,開戰之前,他在布魯塞爾主持的那場婚禮,也是合法有效的?」

「是的,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不管他幫什麼人主持了婚禮,他們都是實打實的合法夫妻。但願,這能打消你在這件事情上的疑慮。」他等著約翰說些什麼以示回應,可他的朋友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