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恍如異國的過往

安妮·特倫查德坐在餐桌前,吃著早餐送上的炒雞蛋。她和詹姆斯大半夜都沒睡著,一直在拚命思考,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承認查爾斯以後他們應該怎麼做。可到頭來,安妮也不得不承認,詹姆斯說得確實沒錯。伯爵夫人將他迎回家族的那一刻,他們就將永遠失去查爾斯。如果他們還想繼續守護索菲婭的名聲,就再也無法向他說明,他們到底是誰,又與他有著怎樣的關聯。他們今後的關係,最多也就是詹姆斯作為贊助人投資了查爾斯的產業。他們只能盡量憑藉這點設法維繫與他的某種聯繫。雖然哪怕那樣也必須小心翼翼,以免有人據此猜出實情。

特頓俯下身來。「您還要再來點烤麵包嗎,夫人?」

「不用了,也許奧利弗少夫人會需要吧。」

他點點頭,走開去吩咐廚房。安妮知道,特頓和詹姆斯一樣,都覺得已婚婦女下樓來吃早餐十分奇怪。他們都寧願她們倆像同等身份的其他女性一樣,叫人用托盤把早餐送到她們卧房裡去。但或許是習慣使然,安妮怎麼也做不到這麼懶散,她一次也沒這樣做過。詹姆斯早已放棄這種提議。她攪了攪盤中的雞蛋,卻沒有叉起送到嘴裡。事情實在太不公平了,可是,這一切不都是她自找的嗎?不就是她和詹姆斯把那孩子送走,還一直隱瞞他的存在嗎?不就是她首先把這事告訴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嗎?安妮又開始思考,跟她曾經一樣百思不得其解,當初自己是否還能做些什麼以挽救索菲婭的性命。她那漂亮的女兒怎麼就死了呢?如果他們一直留在倫敦又會怎樣?如果他們請了一位倫敦的名醫呢?她不知道是應該怪上帝還是該怪她自己。

她腦子裡全是這種念頭,想著那些追悔莫及的往事,幾乎沒留意蘇珊已經來到了餐廳。

「早上好,母親。」

安妮抬眼看過去,點了點頭。「早上好,孩子。」

蘇珊穿著一身好看的灰色晨禮服。看她這個髮型,斯皮爾估計花了得有整整半小時。她將大部分頭髮用發卡固定在腦後,又在蘇珊臉龐兩側做了兩個緊密的垂髮卷,抵消了筆直中分帶來的生硬感。「你這髮型怪好看的。」

「謝謝。」蘇珊答道。她此時站在溫鍋前,接著轉過身朝她的座位走去。「特頓,」她說,看到管家再次來到這個房間,「我只要幾塊烤麵包片和一杯咖啡就好了。」

「烤麵包片馬上就來,少夫人。」

「謝謝。」她看了婆婆一眼,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安妮也對她笑了笑。「上午有安排?」

蘇珊點點頭。「安排挺多的。要去購物,試衣服,然後和一位朋友共進午餐。」她說話的語調和她的笑容一樣明朗。事實上,蘇珊並不這麼認為。她的心情其實根本就談不上明朗。然而,她是一個好演員,也知道在做出某種決定之前,絕不能把自己的困擾表現出一絲一毫。

「奧利弗呢?」

「出去騎馬了。他在試那匹新馬。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門,這對他而言可不是件容易事。他想騎著它到公園裡去炫耀炫耀。」說完,她向特頓點了點頭,他正端著一盤烤好的麵包片走了過來。

「謝謝。」她從中取出一片,但光在那擺弄並沒怎麼吃。

安妮觀察著她的兒媳。「你好像心煩意亂的,孩子。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蘇珊嬉笑著搖了搖頭。「我怎麼不覺得呀。沒什麼的。我只是在想今天要做的那些事情。而且還有點擔心我那個裁縫。上次我去試裙子的時候,感覺一點都不對勁,但願她這次別再弄錯了。」

「是嘛,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就好。」安妮笑了笑。但是,肯定還有什麼別的事情。安妮雖不清楚具體是什麼,但她看得出來這姑娘一定有心事。她繼續看著蘇珊,突然發現她的下頜曲線好像變圓了點,兩邊的顴骨也不及先前那般突出了。「難道她是長胖了不成。」安妮心想。難怪她不吃東西了。安妮決定不做任何評論。如果說,這世上還有比別人說你變胖了更令人厭煩的事情,她簡直想像不出會是什麼。蘇珊抬起頭來,似乎意識到婆婆一直在看著自己。但她還沒開口說話,特頓就又回來了,手上的銀托盤裡擺著一個信封。「打擾一下,夫人,」他說著,朝她走過來,一邊清了清嗓子,「這是剛剛送來給您的。」

「謝謝你,特頓。」安妮說著,將它從托盤裡取過來。她先看了看新出的紅便士郵票,這一革新實在太明智了,又看了看上面的郵戳——根德郡,法弗舍姆——卻想不出有什麼人住在那裡。

「我先走了,您慢慢看信吧。」蘇珊說完,便站起身來。事實上,她是覺得馬上又要犯噁心了,如果這個直覺沒錯,她只想獨自待在自己房間里。撒謊真是太難了,她心想,而且並非第一次冒出這種想法。

安妮不再瞧信封,抬眼看了過來。「好好享受你的午餐吧。你剛才說要見誰來著?」

但蘇珊此時已經離開。

寄信的人是簡·克羅夫特,多年前在布魯塞爾時,她曾是索菲婭的貼身女僕。在安妮的記憶里,簡是個好姑娘,索菲婭也挺喜歡她。她們當時從未談及那個問題,但是,身為貼身女僕,克羅夫特肯定猜到了索菲婭已經懷孕,儘管據安妮所知,不論是在索菲婭生前還是死後,她都從沒說起過這件事情。她們前往德比郡時,本打算讓克羅夫特留在倫敦,先領著摺合膳費的津貼,一直到女主人回來為止。然而,女主人當然沒再回來,克羅夫特也另找了份工作,搬到城外去了。但她們之間並無敵意,只是看她離開時覺得不舍,她走的時候,還拿到了一筆額外獎金以及一封極盡讚美的推薦信。能做的他們幾乎都做了,安妮上回聽說,克羅夫特已經被根德郡某個人家僱用,成了錫德納姆莊園朗沃思家的女管家。那家人估計就在法弗舍姆附近吧。安妮開始讀信,而後停下來深吸了口氣。如果說,時隔多年收到女僕的來信讓她覺得有點意外,那麼讀完信中內容後,她就是深感震驚了。

克羅夫特在信中寫道,她和埃利斯至今仍有聯繫,每隔幾個月就會互通消息。但是,克羅夫特近來覺得頗為困擾,因為埃利斯最近在信中提到了一些小道消息,事關一個名叫查爾斯·波普的年輕人。「我希望能有機會和您當面談談,夫人。此事不宜多寫,我只能就此擱筆了。」安妮盯著紙上的文字,覺得胃裡頭空空的。

一開始,她只是惱火埃利斯。她幹嗎要在寫給簡·克羅夫特的信中提起查爾斯?他的事又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是個受到特倫查德先生資助的年輕生意人而已。為什麼一個女僕會在寫給另一個女僕的信中提到這些事情?這時,她才突然醒悟,埃利斯沒準一直都在偷聽,暗中觀察著她的女主人,偷偷聽著她和丈夫私下裡的談話。想到這裡,她的心臟就像被冰凍住了似的。過去這幾個月,埃利斯的表現確實有些怪異,這是顯而易見的——而且,她上次聲稱弄丟但其實從未丟失的那把扇子又是怎麼回事?安妮抬起頭來。特頓已經退回了壁爐前。

「能叫埃利斯到起居室來見我嗎?」

特頓像往常一樣,像往常一樣波瀾不驚地領受了這個命令。「遵命,夫人。」

埃利斯剛走進屋,便立馬意識到這次事情並不簡單,絕不像平常那樣只是找她過來商量如何修改連衣裙或給帽子添上新的裝飾。

「能把門關一下嗎?」安妮的語調冰冷而嚴肅。埃利斯轉身執行這項命令時,腦子裡開始迅速盤算起來,到底是什麼出賣了自己。難道有人看到了她和貝拉西斯先生談話?難道那酒吧里有什麼人認識他們倆?她絞盡腦汁,想編出一個可信的故事,能使他們的見面變得無可指摘,可她什麼也想不出來。她轉過身,面向女主人。

「埃利斯,」安妮開口說,「我剛剛收到了簡·克羅夫特寄來的一封信。」

「哦,是嗎,夫人?」埃利斯稍稍鬆了口氣。她不知道這話的重點是什麼,但肯定不會牽涉到貝拉西斯先生,因為她絕對沒在信中提及他的任何事情。

「你寫給她的信中,為什麼要提起波普先生?」

女僕腦子裡頓時變得一片空白。她為什麼要在寫給簡的信中提起波普先生?當然是因為老爺對他很感興趣呀。不然她對他還有什麼好寫的?「我想我可能是提了一下,說老爺近來對一個年輕人非常熱心,夫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了。如果惹您生氣了,我深表歉意。我完全無意冒犯您。」

她慌張卑微的表現似乎十分有效。安妮注視著她。也許其實根本就沒什麼。畢竟,詹姆斯確實對查爾斯的生意投注了不同尋常的關心。家裡的僕人估計都知道這點,可那有什麼呢?她的心情略微放鬆了一點。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

「既然你已經來了,我就順便再問一下,」安妮說,「你之前為什麼要到布洛肯赫斯特家去尋找一把根本從未丟失的扇子?」

埃利斯注視著她。特倫查德夫人怎麼會發現這件事?大概,是那個心滿意足的僕人道森把她給供出去了吧。她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事情不完全是那樣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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