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養老金

約翰·貝拉西斯硬著頭皮,邁過了他父母位於哈利街這個家的門檻。他也不太確定為何會對這裡如此反感。也許因為相較於伯母家的貝爾格雷夫廣場的宏偉豪宅,這個地方實在太過寒酸。也許因為這會讓他想起,他的父母並不像期望中的那般精明。抑或是出於更為簡單的原因,只是因為他的父母令他感到厭煩。他們倆都是無趣的人,深受自身種種麻煩所負累,老實說,他有時甚至對他父親隱隱感到不耐煩,恨不得父親乾脆撒手人寰,讓他約翰成為大伯的下一任繼承人。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在大門打開抬腳踏進去的那一刻,他心裡總會或多或少地產生一種倦怠感。

到父母家裡用午餐,這種邀請他通常都不大樂意接受。他往往會隨便編個什麼借口:有件急事要做,或者有個不可推卻的緊急約會。但他今天——再一次——資金告急,因而別無選擇,只能好聲好氣地來哄他的母親。她對兒子向來寵愛有加,幾乎從不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他不會開口要一大筆錢,但他需要一點資金幫他撐到聖誕節前,而且他還得去打點埃利斯和特頓。但這是一項有益的投資,他自信滿滿地告訴自己。只需很小的投入,將來就能換來極大的收益,至少他心中如此盼望。

他也不太清楚那管家和女僕能給他帶來什麼消息,但直覺告訴他,特倫查德家肯定藏著什麼秘密。事到如今,任何能揭示查爾斯·波普本來面貌及其身份地位的消息都是有用的。約翰把希望寄托在那位管家身上。他看得出,那是個見利忘義的人,而且比起貼身女僕,管家在私人住宅里顯然享有更多自由。特頓能夠四處任意走動,還能拿到低階僕人接觸不到的鑰匙,而貼身女僕的行動範圍則會受到更多限制。當然,上次他們見面,聽到讓他去調查特倫查德先生文件的時候,特頓還是裝出了一副吃驚的樣子,但話說回來,真想不到半年的薪水竟然能有如此大的說服力。

約翰走進屋前的小客廳,看到父親坐在窗邊的高背椅上,正在讀《泰晤士報》。「母親不在這兒嗎?」約翰問,在房間里四處打量。如果她正準備過來,也許他可以乾脆省去午餐,直奔最重要的資金問題。

屋內的裝飾十分古怪。絕大部分傢具乃至那鑲有鍍金木框、精心繪製的肖像畫,看上去都比這房間來得更有氣派。應該是規格有些不大對勁,這些桌椅顯然都曾擺在另一個面積更大的客廳,連燈具都顯得有些過分龐大。這些都使這個房間產生了一種無處不在的莫名壓迫感。

「你母親參加委員會會議去了,」斯蒂芬放下手中的報紙,「好像要商討關於老尼科爾貧民區的問題。」

「老尼科爾?她幹嗎要浪費時間去理會那群只會鬥雞和偷東西的廢物?」約翰皺起鼻子。

「我不清楚。想必是要幫助他們自我拯救之類的吧。你也知道她那個人。」斯蒂芬嘆了口氣,撓了撓自己光溜溜的腦袋。

「在她回來之前,我想應該告訴你一聲……」他遲疑了。他不像是會覺得難為情的人,但他現在是真的難為情了。「施米特那筆債仍然在困擾著我。」

「你不是把錢給他了嗎?」

「是。西科爾斯基伯爵非常慷慨,他在夏初時分借給了我一些錢,然後我又從銀行借到了其餘的部分。可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周時間,西科爾斯基也開始發問了。他想要回他的錢。」

「你猜會有什麼後果?」

斯蒂芬沒有理會兒子的問題。「你上次提到過一個放債的波蘭人。」

「他的利息高達百分之五十。況且再這麼拆東牆補西牆……」約翰坐了下來。這一刻果然還是來了。他父親借了一筆根本無力償還的巨大債務。他之前設法將這事從腦海中趕了出去,可他終歸還是不得不去面對。他搖了搖頭。約翰知道自己這樣很不負責任,可是比起賭博,玩幾個女人什麼的顯然要安全得多。

斯蒂芬絕望地望向窗外。他已被債務煩得焦頭爛額,自己淪落成邋遢的街頭乞丐和流浪者,根本只是時間問題。還是說,他會被抓進馬夏爾西里監獄,一直關到他還清債務為止?想一想也真是可笑,他的妻子正在忙著幫助那些窮人,而真正需要她救助的人,其實就在她的身邊。

約翰這輩子頭一次真的有些同情他的父親,眼見他凄凄慘慘地靠倒在那張座椅里。斯蒂芬沒能第一個出生,並不是他自己的過錯。約翰其實一直有意或無意地覺得,任何事都應該歸咎於他的父親或母親。他們錯在沒有住在利明頓莊園,沒能在貝爾格雷夫廣場坐擁一套豪宅,甚至還錯在讓他,約翰,生在了這個家中,而不是生於身為長子的大伯家裡。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年紀還小,可是現在,要叫他老實說,他覺得只有埃德蒙·貝拉西斯去世,把他立為繼承人才能叫作公平。至少,解決方案目前正在逐步推進。否則他們誰也看不到一點盼頭。

「卡羅琳伯母或許能幫得上忙。」約翰說著,輕輕拂去褲子上的一點灰塵。

「你真這麼想?這可太意外了。」他父親轉過身,注視著他,兩手合十,眼神中滿是懇切。「我還以為那個方案已經作罷了。」

「拭目以待吧,」約翰搓了搓手,「人們常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嘛。」

「這麼說,你還在調查那個波普?」

「是的。」

「事情肯定有什麼貓膩。她對他投注的關心實在太不尋常,甚至讓人覺得不大妥當了。」斯蒂芬臉上蒙著一層薄汗,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黑眼珠在房間里四處張望。「你記著我這話,卡羅琳肯定有事隱瞞。」

「我也這麼認為。」約翰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父親那垂死掙扎的姿態令他覺得有些不安。「一旦收到可靠消息,我就會當面去和她對質,同時向她提出我們資金不足的問題,並且提醒她,我們都是一家人,家人之間本就該相互扶持。」

「你要小心行事啊。」

約翰點頭應承。「我會的。」

斯蒂芬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如果佩里格林能在我開口求助的時候伸出援手,我們也不至於走到現在這個境地。」

這話說得有點過頭,做兒子的實在沒法不去反駁。「如果不是您硬充大款把錢賭掉,我親愛的父親,我們根本就不會落得這般境地。況且,我們並沒有什麼麻煩。有麻煩的人只有您而已。我可沒有欠這倫敦城裡最不好惹的高利貸一分錢。」

斯蒂芬已無意再為自己辯護。「你得幫幫我才行。」

「約翰,」格雷絲走進門來,「見到你真高興。」

約翰看向他的母親。她穿一件簡單樸素、衣袖長而緊身、頸部裝飾著純白褶邊的深灰色連衣裙。格雷絲衣櫃里的衣裳簡直像是為了正式會議和慈善活動而特意定製的。事實上,她覺得在那種場合衣著時尚是一種失禮的表現,而她一直不大喜歡那些嘴裡為窮人的苦難哀嘆,身上衣裳的價格卻比窮人一整年收入還要多的女士。就她自身而言,這第二種情形她自然也是負擔不起的。

「你最近好嗎?」她問道,推了推被軟帽壓平的髮型。她走過來,吻了吻她的兒子。「這個夏天幾乎就沒怎麼見過你。」

「我挺好的。」他回吻母親,並沖父親使了個眼色。約翰有事相求的時候,總能適時施展出他的魅力。「您的會開得怎麼樣?」

「非常令人痛心,」她微微噘起薄唇,「我們花了差不多一上午時間,探討黑色星期一的問題。」

「那是什麼?」

「就是房租到期的日子。他們說到了那天,排在當鋪門口的隊伍,足足能有一條街那麼長。」

「當鋪?可他們還有什麼能當的呀?」約翰問。

「就是說呀。」格雷絲點點頭,在斯蒂芬對面坐下,「我只能說,唯有老天知道了。順便問一句,你有沒有收到一點消息?」她好奇地盯著兒子的眼睛。

「什麼消息?」

「這個嘛,坦率地說,我們不太明白對方要推遲訂婚聲明的原因。」她沖著丈夫點點頭,希望他能出言附和幾句,但斯蒂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困境里,根本無暇顧及她的心情。

約翰聳聳肩。「我什麼也不知道。您怎麼不去問坦普莫爾夫人?」

格雷絲沒再說什麼,約翰卻不禁玩味起母親的話來。對呀,他們怎麼還沒發布訂婚聲明呢?話說回來,他難道又有多麼盼望能早日成婚嗎?但問題是,無論盼望與否,他絕不能容忍自己遭到對方拒絕。

實際上,與之類似的對話,此時正在坦普莫爾夫人那位於倫敦柴桑廣場的住所的起居室里進行。這是個帶有法國風情的迷人房間,老實說,相較於起居室,反倒更像是一間卧房。最初裝飾這房間的是坦普莫爾夫人那位寡居的母親。她把房子留給了她的女兒,但因為過世的坦普莫爾勛爵對倫敦從來都不抱什麼興趣,這裡幾乎一直保持著最初的樣子。然而,此時此刻,顯然是有什麼話題把坦普莫爾夫人和瑪麗亞兩人都給惹惱了,她們面容冷峻地相對而坐,像準備一爭高下的冠軍棋士。

「我再說一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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