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貝爾格雷夫廣場的家宴

時間將近十點。安妮·特倫查德激動得手直發抖,好像腸子都打了結。她盯著鏡子,默默催促埃利斯加快速度,趕緊幫她整理好髮型。她戴著一款冠狀頭飾,有幾根飾針好像已經戳到了她的頭皮。等不到宴會結束,估計就會開始頭疼。這一點她非常清楚。

她瞥了一眼壁爐上方的鍍金鐘表。兩個看著有些悶悶不樂的小天使一左一右地抬著中間的表面。此處距離貝爾格雷夫廣場,乘馬車只需不到五分鐘時間。如果在十點半之前就到場,對主人家是很失禮的,可她不確定自己能否等到那個時候。

安妮會對社交場合抱有什麼熱情,那是相當罕見的。但話說回來,二十五年來頭一次見到自己的外孫,這種情況恐怕更為稀奇。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信上寫的是真話嗎?安妮還有些不敢相信。他會是什麼樣子呢,安妮暗自琢磨著,調整了一下她的鑲鑽牛皮手鐲。他生下來時有一對淡藍色的眼睛,和索菲婭一樣,可小寶寶剛出生的時候,眼珠好像都是藍色的吧,說不定現在已經變了。她還記得他身上的味道,溫和且帶著甜甜的奶香,還有他結實的小粗腿,膝蓋上的凹窩,以及他那頗有抓力的小手。她也還記得自己當初感受到的複雜情緒:當他被帶離自己身旁時內心的憤怒和極其深沉且令人痛苦的哀傷。一個那麼幼小而無助的孩子,為何能夠激起如此強烈的感情,真是令人難以理解。她把阿格尼絲從趴在她腳邊的陪伴姿勢抱起來。它這種毫無保留的感情還是挺讓她感到安慰的,還是說,它只是因為需要有人投喂,才會表現得如此忠誠?安妮為懷疑它而感到愧疚,不由親了親狗狗的鼻子。

「你好了嗎?」詹姆斯問,光禿禿的腦袋從門口探進來,「蘇珊和奧利弗已經在大廳里等了。」

「咱們要是到得最早那可不好。」安妮微笑看著丈夫那興高采烈的模樣。沒什麼能比出去參加晚宴更讓他感到高興的了,而且也很少會有別的宴會,能比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家的「家庭宴會」來得更為盛大。

「咱們不會是最早的。已經有人在那裡用過晚餐啦。」這話倒是沒有說錯。他們屬於受到邀請的第二級陣營。她知道,如果能讓自己成為在那裡用晚餐的其中一名,詹姆斯甚至會願意賣掉他的靈魂,但他眼下非常興奮,並未因此壞了興緻。他這種表現實在奇怪,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到布洛肯赫斯特家去參加聚會,似乎忘掉了他們兩家之間真實存在的某種關聯。當然,他們必須表現得好像這種關聯並不存在,也從來沒有過什麼孩子。然而,一旦查爾斯·波普真正現身,他肯定立馬就能明白,不過,也沒有必要現在就拿這事煩他。她站起身來。「好了。埃利斯,能麻煩你幫我拿一下我的扇子嗎?就是迪韋勒魯瓦 出的那把新的。」

雖然詹姆斯向來大方,但安妮對時尚一直缺少興緻,唯獨扇子倒是她少有的幾樣奢侈品之一。事實上,她已經收集了不少扇子。而迪韋勒魯瓦的這把是其中最好的。手繪花紋,做工精巧,是她專門留待特殊場合用的。埃利斯將扇子送到她手裡。扇面上繪有新任的法國王室一家,因為十年前的一場革命,而被送上了王位。她看著那位胖胖的老國王。心裡不禁思索,那頂既令人為難又不太安穩的皇冠,他還能戴上多久呢?可話說回來,她自己的秘密,又還能保住多久呢?他們還能繼續享受命運的恩寵到什麼時候,而後看著一切在他們眼前徹底崩塌?

詹姆斯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沉思。「走吧,別讓馬等得受寒了。」她點點頭,抓緊扇子貼在胸口,竭力保持冷靜,跟著丈夫輕快的步伐,朝樓梯口走去。她暗自祈禱,真希望他能理解自己打破沉默的良苦用心。實在是因為已經別無選擇,她對自己說。也許,經過一段時間以後,他終究會原諒她吧。她原本以為他已經忘了索菲婭和貝拉西斯的事情,但她想錯了,直到他們走到樓梯最底層時她才發現。「別忘了,」他輕輕撫上她的袖子,「那件事你一個字也不能提。我是堅決反對的。」她點了點頭,但心已沉到谷底。等到有人介紹他和波普先生認識的時候,他肯定立馬就會明白,秘密已經藏不住了。她又一次感到左右為難,心裡不知是該憤怒,還是抱著一絲期待。

安妮察覺,心情激動的並非只有自己。蘇珊看上去比平常活躍多了。她將紅褐色的頭髮高高梳起,戴著與之相稱的一整套珍珠項鏈、手鏈和耳環。更重要的是,她慣來耷拉的嘴角此時竟帶著笑意。她簡直已經勢如破竹,顯然打算充分利用此次機會。她和裁縫花了三天時間,在服裝上做了不少修飾。對一位少婦而言,或許有點太女孩氣,但她穿上確實漂亮。安妮也不得不承認。

「你這髮型真好看。」她輕快地說。決意給這個夜晚來個好的開端,只可惜切入點選錯了。蘇珊戴著星星樣式的鑽石頭飾,看上去其實相當不錯,但她的臉色卻陰沉了下來。「因為我沒有皇冠啊,」她說,「否則我肯定會戴那個。」

「以後肯定給你補上,」詹姆斯笑著說,「好啦,都上車吧。」他帶頭走到人行道上,馬車已經等在路旁。安妮決定忽視兒媳所說的話。恐怕沒有什麼能比蘇珊那不時投來的審視目光更讓她感到厭煩的了。安妮在女帽商店裡花了多少錢?那枚胸針上究竟鑲了多少藍寶石?而這也是讓安妮覺得,和兒子還有他那物慾爆發的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時,最難以忍受的事情之一。

最終,刨去上下馬車的時間,兩代特倫查德夫婦只用了幾分鐘時間,便來到了位於貝爾格雷夫廣場一角的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一位男僕拉開門,指引他們繞過大廳內的鍍金沙發,走過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板,來到壯觀的綠孔雀石樓梯前,一排僕人定定地候在那裡。他們循著樓梯往客廳走去,能聽到其他客人已談得相當熱烈。

「不知我們來前,有多少客人在這裡用餐呢?」蘇珊低聲和丈夫說話,一邊提起她的裙擺。

「聽上去無疑已有一屋子人了。」

安妮根本無須擔心他們來得太早。他們走進起居室那扇兩開門,發現屋裡頭已經擠滿了客人。淺色絲綢籠成一層層薄霧,耳邊傳來塔夫綢摩擦的沙沙聲,安妮在其中認出了幾個熟悉的人影,但大部分人對她而言都十分陌生。趁著等待管家通報他們到來的時間,她又把房間仔細看了一遍,視線掃過三五一群或兩兩成對相聊甚歡的客人,希望能在其中看到他的面孔。可哪張臉才是呢?她暗自笑了笑,因為她意識到,儘管沒有任何線索,她卻確信自己可以認出他來。她相信肯定會有什麼蛛絲馬跡——比如他下巴的形狀,或是索菲婭那樣濃密的長眉毛——能讓她辨認出自己親人的模樣,哪怕是在一個擠滿人的房間里。

「你們能來真是太好了,」伯爵夫人說著,從一大瓶淡粉色百合花旁邊走過來。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安妮聽出自己的語調有點吃驚。她過於關注查爾斯·波普是否已經到來,根本沒法去想其他任何事情。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注意到了,他們剛才走進來時那女人臉上的不安神色,這個將他們孫子的存在隱瞞了這麼多年的女人。現在,該輪到她被蒙在鼓裡了。卡羅琳簡直費盡了氣力,才沒有露出得意的神情。

「這花可真漂亮。」安妮努力想恢複平靜。但她此時真正想做的,是抓住這個難對付的女人的手臂,向她提出一連串的問題。他真的會來嗎?他長什麼樣子?你究竟怎麼找到他的?然而,她卻只是補了一句。「聞起來也很香。」

「這都是今天一早剛從利明頓送來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也很樂意配合她演下去。「我應該還沒見過您的丈夫吧。」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安妮說著往旁邊退了一步,「請容我為您介紹特倫查德先生。」

他和伯爵夫人預料得不太一樣。他要差勁得多。她當然也沒仔細想像過他的長相。她知道他是個生意人,所以也沒抱什麼太大期望,但她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矮,還這麼胖。這些年來,她聽姐姐多次提過索菲婭的美貌,現在她只能推測,那女孩的好相貌全是遺傳自她的母親。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謝謝您邀請我們來您家做客。」詹姆斯半弓了下身子,動作既笨拙又不太妥當。

安妮的笑容僵在臉上。她丈夫根本就沒法控制自己。即便他們發跡已有這麼多年,可他行禮的姿勢和逢迎的態度中似乎隱含著某種氣息,仍然在告知著在場眾人,他,甚至也包括她,根本不屬於貝爾格萊維亞的上流社會。

「不用客氣,」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答道,「恐怕這房子對您而言毫無驚喜,特倫查德先生。這就是您本人修建的。」

詹姆斯笑得有點過於熱情。「請容我向您介紹我的兒子,奧利弗·特倫查德,還有他的妻子。」

蘇珊走上前來低頭行禮。「伯爵夫人 ,」她說,聽得安妮直為她的粗野皺起了眉頭,「這客廳真是漂亮呀。」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點頭回應。「特倫查德夫人。」她語調謹慎,沒有染上絲毫滿意與否的色彩。這女孩長得挺美,穿一身淡藍色裙子,系相同顏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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